海福在離開殯儀館的路上，心裏存了很多疑問，但是不敢當著娘的麵多問。晚上睡在床上時，他問海光說：“今天怎麽不見外婆睡的棺材？”海光回答說“現在上海沒有睡棺材的，死人都拉到火葬場火化，然後把骨灰盛放在盒子裏。”他聽了頭皮一陣發麻，驚恐地問：“放在火裏燒，那不疼嗎？”海光捏一下他的鼻子，說道：“小傻瓜，死人還知道疼嗎？”

  海福聽了不吱聲，但是心裏仍想不明白，為什麽不能像鄉下一樣？死人躺在棺材裏，然後把棺材埋進墳裏。他還想著頭一次見麵的大舅，今天雖然沒聽懂林少華念的祭文，但是他感覺到，大舅是很有學問的人。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大舅突然來了，馬上又要走？他悄悄問海光說：“大舅和舅媽要到什麽地方去？”

  海光搖頭說：“沒聽見爸爸說的話嗎？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許多問。”過一會兒，海福又問：“後頭那個來的人是誰呢？是我們的親戚嗎？”海光回答說：“不知道，我們都不認識。”海光翻過身去，不再答理他的問話。

  第二天早上，弟兄三個起床時，林瑛已做好了早飯，她今日神情有些呆滯，不像平日那樣吆三喝四。弟兄三個都知趣，全都不敢吵嚷，乖乖坐下來吃早飯。銀生關照海光說：“放學後要看好弟弟，我和你媽，今天有好多事要做，晚上才能回家來。”

  海光點了點頭。林瑛對銀生說：“你一個人去辦骨灰盒寄放手續吧。哥哥和嫂嫂下午要動身，我要去相幫整理行李，另外還要去燒幾樣小菜，讓他們出門前，全家再祭奠一下我娘。”

  銀生點頭讚同，想了想說：“幹脆別送海霞去幼兒園，你帶她在身邊，省得還要接送。我辦好了事，馬上趕過來。”銀生讓三個孩子背書包去上學，自己趕緊收拾好屋子，然後夫妻倆領著海霞一起出門。

  銀生去火葬場領骨灰盒，並且辦好了寄放手續，等到他趕到林家時，已是午飯時分。林家人此時都在亭子間裏，亭子間已布置成靈堂，拆了原先的一張床，擺了一張靈台。林瑛母親的遺像放在靈台上，遺像前擺了供品和幾碟小菜。

  林少華見銀生到來，輕聲問道：“事情辦得怎樣了？”銀生點頭說：“都妥當了。”林瑛上前說：“我們剛祭拜過，你也祭拜一下。”銀生於是放下手裏的包，在靈前敬了炷香，跪下來磕了三個頭。他叩拜後起身，海霞走上前，一下抱住了自己父親的腿，銀生說了聲：“海霞乖。”把她抱了起來。林少華這時低聲對銀生說：“到前客堂去，我有話對你說。”銀生於是抱著海霞，隨林少華一起進了前客堂。

  前客堂裏擺放著幾隻行李袋，銀生望了一眼，心頭頓時感到一陣淒楚，問林少華說：“下午一定要動身嗎？”林少華點點頭，陰沉著臉說：“原本想爭取見少雄一麵，現在想不見反倒好。”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遞給了銀生，叮囑說：“我給他留了一封信，他如果不來，你把信燒了。他如果來了，你親手交給他，等他看過後，你一定要把它燒了。”

  銀生點了點頭，把信放進口袋裏。林少華搖頭說：“萬一有什麽情況？還是放在孩子身上好。”銀生於是解開海霞的罩衫，把信封放在她的棉襖口袋裏，並且關照說：“這是爸爸的重要東西，你不要動它。”海霞睜大雙眼，默默地點了點頭。

  銀生給林少華點了支煙，眼裏噙著淚，默默地問道：“還有什麽事要關照我？”林少華長歎一聲，眼裏也湧出幾滴淚，然後對銀生說：“我餘下來最擔心的，是國棟和國梁兩個。不是擔心他倆會吃苦，而是擔心他倆，今後能不能走正道？我隱約感覺到，弟兄倆的性格很糟糕，對自己的前途悲觀失望，對家庭有怨恨。不知道他倆將來，會不會成為社會的罪人？”

  銀生聽了這話，連忙對林少華說：“弟兄兩個從記事起，家裏經曆了一連串的變故，有點不滿情緒也正常。好好引導他們就行，不至於會誤入歧途。”林少華抹著眼淚說：“但願如此。我和秋月會經常寫信督促他倆，拜托你和林瑛，也要經常督促他倆，尤其是倆人的思想品德方麵。”說完後，他看了一下手表，忙說：“快中午十二點了，還是快吃飯吧。”

  林瑛和陳秋月把飯菜端了進來，大家一起在飯桌前坐下。林少華望一眼桌上所有的人，開口說道：“這頓飯是我和秋月，在家裏的最後一頓飯，不知道何日才能團聚？這頓飯就當為我倆餞行，大家誰也不要掉眼淚。”說完後，拿起一瓶啤酒，先斟滿兩個兒子的酒杯，然後替自己斟一杯，端起酒杯說：“我的兒，為父的虧欠你們。你倆都是男子漢，我們父子三個一同飲幹此杯。”說完後仰起脖子，飲幹了一杯酒。

  國棟和國梁猶豫了一下，然後端起酒杯，也一口飲幹了。林少華望著眼前的兩個兒子，接著又說：“千言萬語全在這杯酒中，為父的不再多說了，隻希望你倆別辜負了自己的名字，將來要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材。”他的話剛落音，國梁哭了起來，他於是皺眉道：“我剛說不要哭，怎麽又哭了？”銀生連忙勸國梁說：“堅強一點，如果惹得你媽媽，還有你姑姑一起哭，這頓飯吃不好了。”

  陳秋月和林瑛，此時早已眼淚盈眶。林瑛擦幹了眼淚，對國棟和國梁說：“你倆敬爸媽一杯酒，祝他們身體健康，全家早日團圓。”國棟聽了林瑛的話後，上前替父母斟酒，舉杯對他倆說道：“你們放心好了，我會照顧好弟弟。你們要保重身體，我們等著你倆回家。”

  林少華滿意地說：“這才像我的兒子。”他喝幹一杯酒，對兩個兒子說道：“爸爸落到今天的地步，確實是不幸。但是比起解放前犧牲的同誌，我還算是幸運的。”他提起了在上海解放前夕，幾個犧牲同誌的姓名。銀生也一下動容，傷感地說道：“其中一個犧牲時，孩子才三歲，另一個犧牲時，妻子還差一個月臨盆。”

  林瑛替父子三個盛了飯，然後在林少華碗上夾了塊紅燒肉，林少華端起飯碗，對兩個兒子說道：“你們要勇敢麵對生活，你倆都還年輕，更要好自為之。千萬要走正道，切記！切記！”陳秋月這時也抹一把眼淚說：“我的兒呀，為娘的也虧欠你倆。你們是爸媽最後的希望，請記住爸媽的話，要好好工作，好好學習。爸媽不在你們的身邊，遇到什麽困難，就去找你們的姑父和姑媽，他倆會幫助你們的。”說話時已泣不成聲。

  林瑛止不住眼淚直淌，她給陳秋月遞上一塊手帕，勸說道：“你也安心點，自己的身體要保重。我往後仍舊每星期來一次，替他倆縫縫洗洗，給他們燒點小菜，生活上不會有問題的。”

  一頓飯吃了將近一個小時，林少華看一下手表，說道：“時間不多了，李科長二點鍾來接我們，趕快收了桌子吧。”然後對銀生和林瑛說：“等一會有車過來，你們不用送我，還是領著海霞早點回家。”

  林瑛聽了眼淚撲簌簌掉，說道：“我是你的親妹子，不怕什麽李科長、王科長。”銀生也說道：“反正他們已經認識我倆，就讓我們送你倆出門吧。”林少華指了指海霞，對銀生說：“那你要看好孩子。”銀生會意，朝他點點頭。林瑛和陳秋月收拾好桌子，倆人又檢查了一遍行李。林少華對陳秋月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去靈堂向娘辭行吧。”

  夫妻倆進了亭子間後，倆人滿臉悲戚，各敬了一炷香，雙雙跪了下來。林少華雙眼含淚念道：“娘啊，不孝兒今日又要出遠門，還帶了媳婦一起去。娘九泉之下有靈，保佑你們的兩個孫兒平平安安。不孝兒有日回家，再來祭奠您。”一通念叨後，夫妻倆伏身叩拜，林少華的額頭，在地板上磕得咚咚響。

  身邊的人都肅立在靈前，林瑛看得心碎，捧一隻盆上前，遞上折好的錫箔，夫妻倆跪在靈台前，流著淚向亡靈絮絮叨叨，一邊往盆裏化錫箔，靈堂裏頓時煙霧彌漫，愁雲不散。

  眾人挨個叩拜後，然後回到前客堂。林瑛沏一壺茶到桌上，大家也無心喝茶。海霞坐在銀生的膝上，驚恐地瞪大了雙眼。國棟和國梁耷拉著腦袋，坐在父母對麵，一個臉色發青，一個臉色發白。陳秋月在不停地抹眼淚，林少華瞅一眼兩個兒子的神色，想再勸他倆幾句，卻再也張不開口。屋子裏的氣氛淒淒慘慘，叫人不寒而栗。在最後的時刻裏，林少華不時抬起手腕看手表，隨著時間的臨近，他臉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