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吃午飯的時候，銀生終於回來了，告訴大家說事情都已安排好，殯儀館在下午二點鍾，派收殮車來接走遺體。明天下午三點鍾，去殯儀館向遺體做最後告別，然後遺體火化。林少華聽了黯然神傷，自言自語道：“不知少雄能否趕得回來？”銀生搖頭說：“十有八九趕不回來。”林少華歎聲氣說：“也罷。如果他趕不上回來的話，就等他來把娘的骨灰盒葬了吧。”銀生和林瑛聽了，都默默地點頭。

  林瑛做好午飯後，大家胡亂吃了幾口飯，收拾了一下後，一起聚在亭子間裏。林瑛在靈床邊點燃了香燭，又化了些錫箔，林少華領著全家，輪流在老人的靈前磕頭跪拜。

  不多一會，兩個殯儀館的工人上樓來，走進亭子間後，先把一條白被單把老人的屍身裹了，然後要抱到擔架上去。亭子間裏頓時哭聲大作，林瑛和陳秋月抱著老人的屍身，死活不讓往擔架上放，林少華和銀生流著眼淚，一個拖住陳秋月，一個拖住林瑛。殯儀館的工人把遺體抱到擔架上，抬起擔架就出門，一家人哭哭啼啼緊隨在後。

  門口停著一輛三輪摩托車改裝的，專門用來運送遺體的收殮車，一側的鐵皮車鬥，有一具棺材大小。工人拉開後麵的一扇門，把擔架一下推了進去。在收殮車起動前，林瑛把一隻碗塞到林少華的手裏，叫他往地上砸碎了。在全家人的一片哭聲中，兄妹二人一起喊：“娘啊，你一路走好！”這時旁邊圍攏了好些弄堂裏的居民，銀生看見那兩個戴鴨舌帽的男子，也湊上前來搭訕。

  送走了老人的遺體後，一家人在前客堂商議明日的事情，這時門口突然出現一個派出所民警，身旁還站著一個中年男子。一家人都大吃一驚，隻見林少華不慌不忙站了起來，走到中年男子麵前招呼道：“李科長：你怎麽來了？”那個李科長掃視了一眼屋裏所有的人，林少華連忙對他說：“這都是我家裏人，我妻子和兩個兒子，另外是我的妹妹和妹夫。”然後向屋裏人介紹說：“這位是這次陪我回來的，我們農場保衛科的李科長。”

  李科長走進屋裏，和氣地對林少華說：“老林：我剛知道令堂逝世的消息，來晚了一步。我代表組織，向你和你的家人表示哀悼，請你們節哀順變，注意保重身體。”林少華回答說：“謝謝李科長對我們全家的關心。”

  李科長問道：“令堂幾時大殮？”林少華回答說：“已定在明日下午三點鍾。”李科長點了點頭，然後問道：“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林少華回答說：“不需要幫忙。”李科長接著問：“那麽後天的行程會改變嗎？”

  林少華回答說：“定好的行程不變，隻是我妻子要同我一起去農場。你也知道，這事我已向領導打過報告，領導有過批示的。”李科長瞧了一眼陳秋月，問她說：“你真的做好準備了？”陳秋月點頭說：“是的，老林到哪裏，我跟到哪裏，決不反悔。”

  李科長沉吟了一下，然後說道：“我馬上去請示一下，如果沒有問題的話，後天一起上路。”接著對林少華說：“令堂明天大殮，我幫你聯係一輛車子，一家人往返殯儀館，能夠方便些。”林少華說不必要，李科長回答道：“這是應該的，也是保護你的安全起見。”林少華聽得懂弦外之音，也就不多說了。

  李科長和那個民警告辭出門，銀生望著那位李科長的背影，對林少華說：“這位李同誌倒是和氣。”林少華回答說：“他是在執行任務，一路上對我照顧得很好，這也算是我的特殊待遇。”

  陳秋月這時對銀生夫妻倆說：“你倆一夜沒睡，今天又忙了一日，早點回去吧，家裏的孩子要放學了。”銀生看一下表，果然時間不早了，於是說：“那好吧。你們也要好好休息一下。”

  林瑛對林少華說道：“明天午飯後，我們領著孩子們來這裏，一起出發去殯儀館。”林少華聽了直搖頭，對銀生夫妻倆說：“你們還是直接去殯儀館吧，明天有人護送我，讓孩子見了不好。”林瑛聽了心裏發酸，強忍住眼淚點了點頭。

  第二天下午，銀生一家先到殯儀館。他們等了好一會，門口終於來了一輛汽車，從車上走下林少華一家。海光悄聲告訴身旁的海福，說雙手捧著外婆遺像的就是大舅。海福睜大眼睛朝自己的大舅望去，隻見眼前的大舅一頭花白頭發，而且胡子拉茬，穿著一件灰卡其中山裝。同相片上那個身穿西裝的，相貌英俊瀟灑的大舅，似乎判若兩人。

  銀生一家迎上前，林瑛讓四個孩子叫過大舅，林少華撫著海光和海榮的頭，感慨道：“一眨眼功夫，小孩子都長大了。”林瑛在旁說：“海光明年要念中學了。”然後指著海福和海霞說：“海福出生後就去蘇州老家，今年回到上海，剛念一年級，海霞在上幼兒園。”林少華撫了撫兄妹倆的頭，嘴裏連聲說好。

  銀生引眾人走進一個空蕩蕩的廳裏，那個廳裏擺放著兩隻花圈，裏麵有二個殯葬工，看見喪家親屬已到場，從屏風後麵推出死者的遺體，停放在廳中央。林瑛和陳秋月不等靈床停好，先撕心裂肺地哭喊：“娘啊！”倆人伏在靈床上嚎啕大哭，林少華和銀生也忍不住眼淚直淌，兩旁的孩子跟著哭出了聲。

  海福走進廳裏的時候，感覺到一絲陰森和毛骨聳然，在擦拭眼淚時，他望一眼外婆的遺體，覺得不像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可怕。老人穿戴齊整，緊閉著雙眼，殮妝過後的麵容顯得十分安詳，像是熟睡了一樣。

  霎那間廳裏大哭小喊，陳秋月和林瑛哭得像淚人似的。林少華和銀生費勁拖起她倆，在她倆耳旁低語了幾聲，倆人這才停住哭嚎，站在了靈床的兩側。兩家的孩子也跟著止住哭聲，分別站在兩側。林少華這時抹一下臉上的淚珠，雙膝跪在靈床前，叩首後從衣袋裏掏出一紙祭文，跪在靈前念道：

  時維，公元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二日，農曆十一月初十，歲在乙巳。

  孝男少華，孝女瑛，率全家靈前泣祭。

  嗚呼吾母，生死永訣，不孝兒男，肝腸寸斷。陰陽兩隔，昊天罔極，九泉靈前，緬述哀思。

  先慈在世，溫良恭儉，懿德佳行，相夫持家。

  先慈賢淑，寬厚仁慈，濟貧扶危，親鄰褒揚。

  先慈哺鞠，嘔心瀝血，教誨兒女，孜孜不倦。

  少華蒙罪，禍延雙親，家門累殃，先嚴溘逝。

  堪憐吾母，思君念男，摧折成疾，沉屙失敏。

  病榻八載，幸得聚首，未及奉湯，駕鶴西去。

  嗚呼哀哉，闔家痛惜，戴罪之身，五內俱裂。

  複有來世，重生膝下，環草相報，贖我前孽。

  尚饗

  林少華念過祭文後，伏在地上放聲慟哭。兄妹二家人，齊齊跪在靈前，三叩首後，林少華劃根火柴，把祭文稿在靈前焚了。

  兩家人進入廳裏後，那個李科長一直站在門口，兩個戴鴨舌帽的人，也在他身後。當李科長望見林少華在焚稿，急步進入廳內。等到走近時，紙片已成灰燼，他陰沉下臉來，在遺體前鞠三個躬。林少華站起身，向他表示謝意，他悻悻然開口說：“老林，人死不能複生，還請節哀順變，自己身體要緊，早點回家休息吧。”

  國棟和國梁看見李科長入內，又看見門口還站著兩個陌生人，臉色變得驚恐起來。林少華對林瑛說：“跟娘最後告別吧，時間不早了。”說話時兩個殯葬工上前來，動手要拉走遺體。林瑛和陳秋月哭哭啼啼護住靈床，不肯被他們拉走，兩家的孩子也圍攏前去，霎時間廳裏哭嚎聲又大作。

  大人小孩哭了一陣後，林少華和銀生含著眼淚，拖起陳秋月和林瑛，殯葬工動作敏捷，趕快把遺體拉了出去。林少華這時望一眼兩家的大人和小孩，對銀生說道：“今天就到此吧，咱們各回各的家。李科長已訂好火車票，我明天下午三點動身，秋月也要一起走。”

  林瑛剛想張口，見到林少華身後站著的李科長，話又咽了回去。銀生這時開口說：“明天要來這裏取骨灰盒，是不是先把骨灰盒寄放在這，定好了下葬的日子再來取？”林少華說：“這事委托你倆了，你倆看著辦吧。”銀生又說道：“那麽明天辦好了寄放手續，我們再來家裏一起祭奠。”林少華點了點頭，歎聲氣說：“本該一起吃頓羹飯的，現在免了吧。”他向林瑛一家道過別，拉了陳秋月和兩個兒子，淒淒惶惶出廳去。

  銀生一家稍後離開，走到殯儀館門口時，看見林少華一家，上了來時的那輛車，汽車快速駛離了殯儀館。

  林瑛站停下來，望著遠去的汽車，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等到銀生拉她一把，她才轉過身，夫妻倆於是領著四個孩子回去。

  銀生他們到了家後，林瑛一頭奔進屋裏，捶胸頓足大哭，嘴裏說：“我們林家造了什麽孽，會落到今天這祥地步？連娘的喪事也要人來監視，眼看一家人家，活生生要拆散，這叫如何是好？”銀生心裏五味雜陳，不知怎樣勸她好，他遞上一塊毛巾，低聲對林瑛說：“小點聲，別讓人聽見了。”

  銀生連忙做飯，一家人吃晚飯時，銀生對三個兒子說：“吃好飯早點睡覺，明天照常上學。”海光問：“你們明天還去舅媽家嗎？”銀生點點頭，海光又問：“舅舅是不是明天要回去？舅媽也要一起去？”銀生又點點頭，馬上瞪海光一眼說：“這是大人的事，小孩不要多問。”海光於是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