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外婆家裏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50      字數:3457
  這天是星期日,全家人早上吃泡飯前,銀生拿出八分錢和一兩糧票,讓海光去買來二根油條。林瑛把油條剪成小段,盛放在一隻碟子裏,讓四個孩子蘸醬油下泡飯。

  海福來到上海後,頭一次吃油條,見到這般吃法,感到很新奇,問海榮說:“上海人吃油炸檜,為啥要蘸醬油?”海榮不懂油炸檜的叫法,聽成了“油石灰”,連忙說:“這叫油條,不叫“油石灰”。”海福爭辯說:“這就叫油炸檜,阿爹帶我去蔣墩聽書,每次都給我買一根油炸檜。”兄弟倆互相爭來爭去,都認為自己是對的。

  銀生在旁微微笑,他問海光說:“海福的話對不對?”海光搖頭說:“我不知道。”銀生問道:“你看過《嶽飛傳》,害死嶽飛的奸臣是誰?”海光脫口而出道:“是秦檜。”銀生接著說:“‘油炸檜’的說法,就是從他身上來的。”

  銀生今天打開了話匣子,告訴三個兒子說,當年秦檜夫婦害死嶽飛後,老百姓恨不得讓他倆下油鍋。有個賣炸食的小販,把二個人形麵團搓在一起,放進油鍋裏去炸。等到撈出來後,有人問這是什麽?那個小販隨口回答是“油炸檜”。大家聽了都心領神會,從此“油炸檜”的叫法,在老百姓中傳開,一直叫了上千年。

  海光對典故感興趣,問海福說:“這是誰教你的?”海福回答說:“是阿爹。”海光又問:“阿爹還教你什麽?”海福歪著頭,又說了一句:“做人要勤力。”銀生對海光說:“你說說看,勤力是什麽意思?”海光回答說:“是不是勤奮努力的意思?”銀生點頭道:“差不多。”

  海福見哥哥向自己討教,心裏很得意,接著又說了一句:“阿爹還說過,做人不能推日頭過西。”海光聽了有些不解,問道:“什麽叫推日頭過西?”海福接著說:“同樣是兩個種田人,一個人種田勤力,另一個人懶惰,站在田頭上,恨不得推太陽早點落西。”

  不等海福說完,海光已領悟,掏出鋼筆在手心裏寫下“推日頭過西”,讓父親過目。銀生點頭稱是,海光笑道:“這譬喻實在是好,可以用來寫一篇作文。”

  海福見海光開心,樂得笑了起來,銀生撫一下他的頭說:“年紀雖小,倒也不簡單。”接著說道:“這全是做人的道理。你們三個都要記住,不管做什麽事,一定要勤奮努力,萬萬不可懶惰,不可以把今天的事,推到明天去做。”兄弟三個聽了,個個都點頭。

  林瑛這時笑著說:“今天的二根油條錢,花得倒值得,想不到還吃出一大堆道理來。”然後對銀生說:“我和海霞要去看我媽,想帶海福一起去,嫂嫂還沒見過海福,心想見見他。”銀生點頭說:“那也好,他還沒有見過自己的外婆,讓他去見見。”

  海福聽說娘要領自己去外婆家裏,立刻要海光一起去。銀生說:“等一會兒,我要洗衣服做飯,海光要相幫拖地板。”海光似乎也不願意去,他對海福說:“我今天不去了,你跟媽媽去吧。”

  海福同母親和妹妹出門,娘三個換乘二輛電車,又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個石庫門弄堂,然後走進了一扇門裏。林瑛的母親和嫂子一家,自從林少華出事後,從原來的機關大院,搬到了這裏來居住。

  三個人來到二樓的前客堂,林瑛領著孩子推門進去,她的嫂子陳秋月,從一張藤椅上顫顫巍巍站起來。林瑛喊了聲嫂子,把海福領到她麵前,然後對海福說:“這是你的舅媽,你快叫舅媽。”海福仰起頭來,睜大眼珠喊了聲舅媽。

  眼前的舅媽,戴一副金絲邊眼鏡,瘦長的身材看上去很羸弱,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撫一下外甥的頭,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笑,稍稍一閃就消失了。她對林瑛說:“這孩子一看就很聰明,幸虧當初你公公抱他回鄉下,你公公是功德無量呢。”她說話的聲音微弱,就像她的笑容一樣。

  這時有二個大男孩走到林瑛跟前,喊了一聲姑媽。林瑛笑著對他倆說:“這是我家老三,名字叫海福,從蘇州鄉下回來,剛上學沒幾天。”她對海福說:“這是國棟哥哥和國梁哥哥,你快叫哥哥。”海福於是朝他倆喊哥哥。

  陳秋月拿出一隻餅幹聽,讓海福和海霞吃餅幹。林瑛對她說:“我先領海福到娘跟前去。”她點了點頭,領著林瑛和兩個孩子,一起走出前客堂。

  前客堂後麵是亭子間,推門進去後,海福看見不大的亭子間裏,放著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床上直挺挺躺著一個老婦人。當他們走到床前時,老婦人沒有任何反應,隻見她臉頰幹癟,顴骨高聳,兩隻呆滯的眼珠,死死地望著天花板,若不是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真像死去了一般。

  林瑛上前把老娘扶起來,讓她坐在床上,拿木梳替她梳頭發,並且指著床邊的海福說:“媽媽:這是我家老三,你的小外孫。”她對海福說:“她就是你的外婆,你叫她一聲。”

  海福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外婆竟是這般模樣。他心裏有點害怕,但還是叫了一聲,叫過之後,直往林瑛身後躲。老婦人似乎聽不懂林瑛的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瞪大眼珠望著屋裏的人,喉嚨裏咕嚕咕嚕,聽不清在說什麽。林瑛把臉盆和熱水瓶拿到床前,然後對嫂子說:“你領孩子到客堂去吧,我替她擦身子。”陳秋月攙了海福和海霞,一起出了亭子間。

  林瑛替自己老娘擦洗過身子,換了一身幹淨衣服,整理一下房間後,把換下來的衣服,全都拿去洗了,接著相幫嫂子做午飯。

  林瑛做好飯後,把飯菜端進客堂裏,見海福捧著本畫報,看得十分專心。陳秋月說:“這孩子這麽喜歡看書,讀書一定錯不了。”林瑛說道:“他有點像海光,我倒但心,他以後會變成書呆子。”

  陳秋月拉著海福和海霞的手,一起在飯桌前坐下。林瑛盛了一碗飯,說是先去給老娘喂飯,陳秋月連忙拉林瑛坐下,對大兒子說:“你去給奶奶喂飯。”國棟接過飯碗,悶聲不響地往亭子間去。

  林瑛望一眼大侄子的背影,問嫂子說:“國棟越來越不愛說話了,他在港務局的工作還滿意嗎?”原來國棟今年初中畢業,家裏沒讓他念高中,剛分配到港務局工作。陳秋月歎聲氣說:“碼頭上的裝卸工,還有什麽滿意不滿意的?”接著說道:“如今家裏這種境遇,隻能讓他們自謀生路,早些自立才好,老林也是這個意思。”

  陳秋月口中的老林,是自己的丈夫林少華,銀生當年在書店學徒時的,指引他走上革命道路的林先生。林少華被判了七年刑期,刑期服滿後,留在浙江的一個農場裏,至今還沒有回來過。

  林家的小兒子國梁,坐下後一聲不吭,眨巴著眼珠聽娘說話。他聽完之後,當即把手裏的飯碗,往桌上重重地磕了一下,海福和海霞被嚇一跳。陳秋月怒目向他視去,林瑛趕緊向國梁眨眼,他於是重新端起了飯碗。

  陳秋月指著小兒子,對林瑛說:“我現在還要擔心他呢,他的怨氣比誰都大,就怕他在外麵惹事生非。”接著說道:“我已寫信給老林了,等媽歸天之後,我去農場陪他。上海我再也不想呆了,反正在家也不能工作。”

  林瑛連忙說:“這事等大哥回家後再商量。我想大哥總會回家,來見媽最後一麵的。”陳秋月搖頭說道:“他轉到農場之後,已經打了幾份報告,至今未被批準,我看他想回家一次也難。”

  姑嫂倆說話時,國棟從亭子間出來。林瑛問他說:“奶奶今天吃得怎麽樣?”國棟回答說:“她今天神智稍清醒些,還知道吞咽,喂了她半碗飯。平時喂進去就吐出來,喂一頓飯要老半天。”

  海福這時吃完了一碗飯,想要離開桌子,陳秋月問他說:“你吃飽了嗎?”他點頭說:“我吃飽了。”海霞看見哥哥離開了桌子,也跟著離開了飯桌。

  國棟坐下來時,看見國梁一臉慍怒,立刻問母親說:“你們剛才說什麽了?”陳秋月回答說:“我剛才跟你姑媽說,等到你們的奶奶歸天後,我要離開上海,去你們爸爸的農場裏,陪你們爸爸一起生活。”

  國棟站起來大聲問:“那我和弟弟怎麽辦?”陳秋月冷冷地說:“你現在工作了,完全可以自立。再過二年多,國梁也要中學畢業,也能像你一樣自立。”國棟也像國梁一樣,把飯碗往桌上猛地一磕,說道:“那好吧,把我和國梁也帶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反正看不到前途了。”

  林瑛連忙拉國棟坐下來,勸他說:“你媽不過說說而已,你別太當真。”林瑛在勸國棟時,陳秋月突然身子發顫,雙手捂住了胸口。林瑛趕忙上前扶住她,急得直叫喚:“快拿藥來!”

  國棟連忙拿出一盒藥,手忙腳亂地給自己娘服藥。屋子裏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林瑛替嫂子揉了一會胸口,陳秋月漸漸緩過氣來,兩行淚珠從臉上淌下來,聲嘶力竭地說:“造孽呀!我們林家到底造了什麽孽?”

  海福和海霞坐在離桌子不遠處,倆人都嚇得驚呆了。他倆看見母親在陪著舅媽淌眼淚,兩個表哥耷拉著腦袋,坐在桌前不敢吭聲。海福這時想到了,還有那個不會說話的,躺在亭子間裏的,似死人一樣的外婆。

  海福似乎明白了,海光為什麽不願一起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麵,不明白自己的外婆家,怎麽會這樣?海霞把臉埋在哥哥的懷裏,他抱著妹妹的肩膀,心裏也十分害怕,兄妹倆巴不得快點逃離這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