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候，銀生和林瑛下班回來。夫妻倆一到家，顧不上和孩子說話，先忙著做晚飯。等到全家坐下來吃晚飯時，林瑛問海光和海榮說：“你倆今天出去玩了嗎？”海榮搖頭說：“我們在家裏陪著海福和海霞，一個都沒出去。”

  銀生說道：“這就好。”問他倆說：“弟弟剛來家裏，可能還不太習慣，以後誰和他睡一張床？”海光舉起手說：“我和海福一起睡。”銀生點了點頭，對海光說：“還要交給你一個任務，後天要開學了，你領弟弟去學校，反正你倆是一個學校。”

  海光點頭說好。銀生又說：“往後你每天和弟弟一起去上學，放了學後，和弟弟一起回家。”接著對海福說：“你馬上是學生了。在學校裏要聽老師的話，出了校門要聽哥哥的話，回到家要聽爸爸和媽媽的話，記住了沒有？”海福點頭說：“我曉得哉。”

  林瑛這時對海福說：“你的鄉下口音，要趕快點改掉，不然的話，會讓學校裏小朋友笑話的。”海福愣了一下，海榮這時說：“我們班裏有個同學，也是從鄉下來的，不會說上海話，大家都叫他鄉下人。”

  海榮的話音剛落，銀生瞪眼說道：“以後不許提這三個字。鄉下人怎麽啦？沒有鄉下人，你們吃什麽？穿什麽？”林瑛白了銀生一眼，說道：“你發什麽火？幹脆告訴孩子，你們的爸爸從前也是鄉下人。”銀生一時語塞，狠狠瞪了林瑛一眼。

  海福望一眼自己的娘，心裏想說：“我阿爹、好婆也是鄉下人。”但是沒敢說出來。他心裏有點怕自己的娘，覺得家裏人除了海霞，誰都怕她。林瑛很少笑，在家裏整天繃著臉，隻有在逗海霞開心時，偶爾會露出笑臉。

  開學這天早上，海福背上新書包時有點興奮，可是臨到出門時，又有一點膽怯。銀生對他說：“你妹妹上幼兒園，今天也開學，媽媽要送妹妹去幼兒園。爸爸因為廠裏忙，所以讓哥哥送你去學校。”他把入學通知書交到海光的手裏，叮囑說：“你把弟弟領到教室裏，等到下了課，你要領他去上廁所。”海光點頭答應。銀生又叮囑海福說：“上海不比鄉下，千萬不能在馬路上亂竄。”然後交代海光說：“你教弟弟看紅綠燈，教會他怎樣過馬路。”

  一家六口人都出門去，海光拉著海福的手，一起到了學校。今天學校門口很熱鬧，家長們送孩子來入學，老師在校門口迎接新生。海福頭一次看到這樣熱鬧的場麵，緊張得說不出一句話來。海光把他送進教室前，關照他說：“你膽子大一點。老師點名時，聽見自己的名字，要大聲喊到，一定要喊得響亮。”他點了點頭，海光又說：“下課鈴響後，你在教室門口等我，我來找你。”他又點點頭。

  今天學校舉行開學儀式，還有新生入學儀式，當幾個班的一年級新生，在剛見麵的班主任老師帶領下，排著隊從教室走向操場的時候，高年級學生已經在操場上列好了隊。海福個子矮小，站在班裏的頭一排，他沒想到上海的學校是這樣的，既然有這麽多學生。他曾去海珍的學校玩過，那兒總共才四、五個老師，幾十個學生。當他暗暗驚歎的時候，操場上的高音喇叭響了起來。

  銀生這天回家早，進門後見海光在飯桌前看書，他問海光說：“海榮和海福呢？”海光回答說：“海榮讓同學叫走了，海福在房間裏看書。”銀生伸頭朝裏屋望，看見海福坐在寫字桌前，專心看著新發的課本。銀生覺得驚訝，輕輕走到他的身後，他一點也沒察覺。銀生心裏暗喜，也不驚動他，悄悄退了出去。

  林瑛領著海霞也回到家，見銀生已煮好了飯，趕緊去炒菜。等到飯菜端上桌時，海榮也回來了。林瑛沉下臉說：“還想著回來吃飯啊？為什麽不去同學家裏吃？”海榮垂下頭，不聲不響坐了下來，銀生瞪他一眼，見海福還沒出來，對身邊的海霞說：“你去房裏，叫三哥出來吃飯。”林瑛嘀咕說：“家裏又多了一個少爺，連吃飯也要請。”

  大家坐下來吃飯時，銀生對海福說：“你頭一天去學校，說說今天學校裏的事。”海福望一眼父親，開口說道：“哥哥送我進教室裏後，老師先一個個點名，點完名叫大家去操場上排隊，聽喇叭裏說話，接下來升旗。”銀生笑著問：“老師在喇叭裏說的話，你聽得懂嗎？”他回答說：“有點懂，有點不懂。”

  林瑛這時驚訝地說：“這太奇怪了，他說話的口音不一樣了，還會講幾句普通話。”銀生笑著說：“這說明他的適應能力很強。”然後問海福說：“你們老師是男的？還是女的？”他回答說：“是女老師，她姓王。”接著說道：“不是草頭黃，是三橫王。”

  海福與剛到家比，靈性好像在他身上又複蘇了。他興奮地說：“上第一節課，老師給我們排座位，我坐當中第一排。第二節課，老師給我們講課堂紀律，發了新書後回家，說明天開始正式上課。”

  林瑛問海光和海榮說：“你們下午都沒有課？”海光說：“開學頭一天，下午都不上課。”銀生又問：“你們一個下午，都幹些什麽？”海光回答說：“我向同學借了一本書，明天要還人家的。吃了午飯後，我一直在看書。”銀生接著問海榮說：“你呢？”海榮支支吾吾說：“同學叫我去他家玩，我就去了。”

  海福不等父親發問，搶先說：“我也一直在看書。”林瑛疑惑地問：“你還不識字，怎麽會看書？”他回答說：“我看學校發的新書。”銀生對林瑛說：“他是在看書，我親眼見了。”然後對海榮說：“弟弟剛入學，就知道看書。你今天也發了新書，為什麽不在家裏看書？”

  海榮回答說：“新書還沒教，我看不懂。”銀生聽了有點生氣，說道：“還敢強詞奪理，明明是不愛學習。海福拿到新書後，能用心看書，說明他愛學習，你連弟弟都不如，海福將來肯定超過你。”海榮訥訥地說：“我吃好飯去看書。”

  一家人吃好晚飯後，海光和海榮進房裏去看書。這時門外有人喊，林瑛抬頭一看，原來是樓上的周老師站在門口，連忙把她請進來。周老師比林瑛年長十幾歲，梳著齊耳短發，戴一副眼鏡，樣子很和氣，她笑眯眯對林瑛說：“我前兩天不在家，今天剛回來。是不是你家老三回來了？我來看看孩子。”

  林瑛連忙把海福拉到周老師跟前，對他說：“這位是周老師，你快叫周老師。”海福今日在課堂裏，剛學會向老師行禮，聽說眼前站著的，也是一位老師，連忙站直了身子，然後彎腰鞠躬，嘴裏叫道：“周老師好。”海福這一叫，周老師心頭一喜，連忙扶住他的雙肩，笑著說道：“這孩子這麽懂禮貌，以後一定是個好學生。”

  周老師接著對銀生說：“你父親抱他去鄉下的時候，他還沒滿月呢。眼睛一眨，已變成了一個小學生。這孩子很機靈，將來肯定聰明。”又對林瑛說：“秦老師要是見到了，更要羨慕死了。”銀生問周老師說：“秦老師後來一直沒有孩子？”周老師搖頭道：“沒有。”林瑛說：“真是可惜了，家裏這麽好的條件。我家老三要是真的去了她家，那該多好？”周老師聽了忍不住笑，說道：“你在說笑話呢。”

  周老師同林瑛和銀生，在屋子裏說笑一會，然後告辭出門，海福瞪大眼珠，望著她的背影。銀生和林瑛還不知道，自己的小兒子有多機靈？他們剛才說的話，他全聽懂了，而且心裏還在琢磨那些話。雖然他懵懵懂懂，但是他心裏明白，周老師和母親所說的“老三”，一定是自己。隻是那個秦老師，不知是什麽人？母親說的“我家老三要是真的去了她家”，這話是什麽意思？他心想問父母，但是又不敢問。

  銀生和林瑛心裏樂滋滋的，他倆萬萬沒有想到，海福和周老師見麵時，會表現得那麽有禮貌。林瑛一把摟住他說：“這就是上學的好處。你才上一天學，就學會懂禮貌了。要是不上學的話，隻能是一個鄉下的野孩子。”

  海福此時也很開心，回到家裏後，母親頭一次對自己有笑臉，頭一次和自己親近。銀生對他說：“你一定要好好讀書，要為爸爸和媽媽爭氣，也為阿爹和好婆爭氣。”他點頭說：“我記住了。”銀生又說：“明天要寫字做作業了，鉛筆削好了嗎？”他回答說：“哥哥替我削了一支。”銀生說：“不夠的，去把書包拿來，我替你多削幾支。”

  海福進房裏去拿書包，林瑛對銀生說：“從來沒有見你，替孩子削過一支鉛筆，今天怎麽啦？”銀生說道：“今天我高興，再說孩子表現好，做父母的應該鼓勵他。”

  林瑛在家裏，每天頭一個起床。早晨六點鍾過後，海福先聽見她的腳步聲。她起床後的頭一件事，是拎著馬桶去糞站倒馬桶，然後拎著菜籃去菜場買菜。她回到家後，急忙拎煤球爐到樓下的門口，一邊生煤爐一邊刷馬桶。二樓的樓梯口通道，是家裏做飯的地方，那裏還有自來水龍頭。她生好煤爐後，忙著做早飯。這時候家裏的人都起床，到水龍頭前洗漱。

  一家人吃好早飯後，銀生頭一個出門。他是工廠裏的廠長，要在工人上班前，先趕到廠裏。林瑛是糧油店的營業員，她在上班前，先要把海霞送進幼兒園。三兄弟中午放學回家後，海光捅開煤球爐，把娘準備好的剩飯，放在煤爐上煮泡飯，兄弟三人就著醬菜吃泡飯，然後去學校上課。父母傍晚下班回家，他們動手做飯菜，全家才有像樣的飯菜吃。

  這就是上海人過的日子，除了星期日，一家人的生活，天天都如此。在海福的心目中，上海遠不如鄉下好，如果能自主選擇的話，他情願呆在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