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黃紀元在灶頭間忙碌，金生和彩鳳做他的幫手。小狗和玉鳳一早就上門來，夫妻倆也相幫做事。

  幾個孩子都進西廂房去嬉鬧，團團圍住玉敏和寶生。海福看見玉敏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辮梢上還係了一對紅蝴蝶結，笑著說道：“嬸嬸今朝又戴蝴蝶結哉，像新娘子上門一樣。”

  玉敏噗哧笑出聲，對寶生說：“俚記性倒好。”寶生笑著問海福：“倷將來阿是歡喜戴蝴蝶結小姑娘？”他點了點頭。海光在旁說：“戴蝴蝶結漂亮，我也歡喜。”玉敏又大笑，說道：“唔篤弟兄倆倒是好，連眼光也一樣。”這時聽見堂屋裏有人喊親家，玉敏聽出是阿姨和姨夫來了，連忙抱起孩子出屋去。

  大家走進堂屋裏，柳氏正在同阿姨和姨夫說話。阿姨從玉敏手裏抱過孩子，笑著說道：“幾日弗看見外孫，心裏想煞哉，今朝吃好早飯，來煞弗及出門。”姨夫笑著對玉敏說：“幾日弗看見，倷又壯哉。”玉敏笑著問：“阿是真格？”然後說：“我弗能再壯哉，再壯下去，寶生要嫌鄙哉。”

  阿姨連忙說：“瞎說。壯麽好啘，奶水也好足點，別人家想壯也壯弗起來。”然後對柳氏說：“全靠伲親家服侍得好啘。”柳氏忙說：“親家說笑哉！玉敏月子裏全靠倷服侍，我是朆出力啘。”

  黃紀元和金生夫妻倆，這時從灶頭間出來，一起上前招呼阿姨和姨夫。銀生沏了茶，讓寶生和小狗一起坐下來，陪姨夫喝茶說話。阿姨抱著孩子，同玉敏和玉鳳進了西屋。

  到了開席的時候，柳氏在堂屋的長台上供了香，還點燃了一對大紅燭。寶生把搖桶搬到堂屋來，讓孩子在搖桶裏睡下。

  今天的二桌酒席，黃紀元精心準備了二天。姨夫望著滿桌的菜，對黃紀元說：“親家今朝又燒一大台子好菜，忒客氣啘。”黃紀元笑著說：“我享小輩福啘，有今朝一日，我想想開心。”

  小狗向姨夫敬酒，說道：“伲幹爹是村裏第一能幹人，做啥像啥。種田是好手，養豬、養蠶又是好手。”黃紀元笑著說：“隻要肯吃苦，樣樣啥做得好。倷今年也養一張蠶種，我來教倷，包倷養得好。”旁邊桌上的玉鳳聽見了，連忙應道：“好啘，伲今年也想養蠶。”

  銀生不會喝酒，隻能以茶代酒，姨夫問他說：“二阿哥阿好多白相幾日？”他回答說：“我年初四要上班，明朝要轉去哉。”姨夫說：“阿好請一日假？伲請大家明朝到鎮上去吃飯。”銀生連忙一口謝絕，柳氏也說：“親家：伲心領哉，吃飯就弗來哉。”寶生也說：“我年初四也要上班，明朝搭玉敏回鎮上，想好好休息一日，覅吃來吃去哉。”

  柳氏聽寶生和玉敏明天要回去，問道：“玉敏阿好多住幾日？我心思過正月半轉去。”寶生搖頭說：“玉敏再過幾日也要上班。”柳氏又問：“我小孫子哪哈辦唷？”

  阿姨笑著說：“親家放心麽哉，玉敏勒屋裏做生活，小倌好照應，我抽空也會去看俚篤。”柳氏這才放下心來，對玉敏說：“等小倌斷奶，讓我來領海軍。”寶生笑道：“海福下半年一走，倷要弗習慣哉，正好讓海軍來接班。”

  柳氏笑眯眯直點頭，海軍這時在搖桶裏哭，玉敏把他抱起，解開衣襟喂乳，孩子的哭聲即刻停止。柳氏笑眯眯說：“小倌阿福氣？一哭就有奶吃。海福小辰光苦啊，大人餓肚皮，小倌哭煞嘸奶吃。”海福這時來到玉敏跟前，玉敏笑著問他：“倷阿想吃口奶奶？”他點了點頭，引得座上人哈哈大笑。

  酒席吃好後，堂屋裏又熱鬧起來，村裏人知道黃家今日替小孫子辦滿月酒，都上門來說幾句道賀的話。福泉的妻子田翠花，挺著個大肚子也來。柳氏笑著對福泉說：“倷也快要抱倪子哉。”福泉笑嗬嗬說：“是啘，伲娘等得心急哉。”

  彩鳳招呼大家坐下來喝茶，一屋子人笑聲不斷時，有幾個孩子在門口伸頭朝屋裏探望。柳氏拿糖出去，給他們每人分二粒，拿到糖的孩子謝過柳氏後，又奔出去告訴別的孩子。

  村裏人紛紛向黃紀元和柳氏道賀，熱鬧了好一會，然後陸續告辭。阿姨和姨夫這時也要辭行，黃紀元和柳氏要他們吃了晚飯再走。阿姨擔心天黑後，回家路上不好走。金生連忙說：“我搖船送唔篤麽哉。”夫妻倆笑著說：“滿月酒伲吃過哉。唔篤忙仔一日，弗能再辛苦唔篤。”夫妻倆執意要告辭，黃紀元和柳氏隻得送親家出門，一路送他們到村口。

  海光明天要回上海，海福倒有些依依不舍。兄弟倆這幾天睡一張床，海光把那套《嶽飛傳》連環畫，從頭至尾解說了一遍，他聽得入了迷。他知道哥哥讀書用功，連貴田也誇讚他，心裏對哥哥欽羨不已。

  這天吃好晚飯，兄弟倆又進房裏，柳氏去房門口望了望，回到堂屋裏笑眯眯說：“弟兄兩個又寫字哉！”黃紀元滿心歡喜，對銀生說道：“我兩個孫子，將來一定有出息。”銀生回答說：“有出息倒好，將來就指望俚篤哉！”

  第二天早上，銀生吃了早飯要出門。像往年一樣，柳氏把親手做的鞋子包了一包袱，黃紀元把鹹肉、糟魚，還有其它吃的東西，裝了一行李袋。銀生出門前把海福叫到跟前，訓誡了他一番，叫他不許在家搗蛋，他一個勁地點頭。銀生和家人道別後，照例又是柳氏出門去送，這次不等祖母叫喚，海福也去送父親和哥哥，他拉了海光的手，兄弟倆親親熱熱一起出門。

  銀生和海光走後，寶生和玉敏吃過午飯，抱起孩子也要回鎮上。一家人送他們上船，海福像上次一樣，等寶生和玉敏上船後，也跳上了船。柳氏在岸上關照說：“到鎮上弗能上岸，搭老伯一道轉來。”他一口答應了。

  過了新年後，黃紀元督促海林每天教海福寫字，海福寫了字後，必要拿去給他看。黃紀元不識字，但每次都看得很認真，還把孫子寫過字的紙，一張張收藏起來。

  柳氏背地裏說：“海福過好年變乖哉。”黃紀元回答說：“小倌懂事體哉。”柳氏又勾起了自己的心事，對黃紀元說：“小倌搭林瑛弗親，我倒有點擔心。”黃紀元說道：“小倌少吃一口親娘奶奶，不過總歸是親生娘倪子，總會好格。”

  海福在這段日子裏，不像從前那樣任性，變得文靜起來，在祖父不出工的時候，常會拿出那套《嶽飛傳》連環畫，一本本講給祖父聽。黃紀元聽得饒有興味，像是在茶館裏聽書一般。

  今年燕子歸來得晚，到了春分還不見燕子的蹤影。海福有些著急，問祖父說：“阿爹：燕子做啥還弗轉來？”黃紀元回答說：“覅急唷。今年春冷，等天氣再稍微暖熱點，燕子就會來。再說俚篤曉得倷要回上海，要來送送倷。”

  過了幾日，海福終於等來了燕子，燕子回來後不久，家裏又開始養蠶。黃紀元今年還是養一張蠶種，他每天去桑樹地裏采桑葉，海福背一隻藤籮，緊隨在祖父的身後。

  海福開始計算回上海的日子，他不希望蠶寶寶早上蠶山，知道等到蠶結繭子後，祖父采了蠶繭要送自己去上海。東翰和東林他們，也知道海福不久要回上海，他們三天兩頭來找他玩，到河裏去淴冷浴，去采楝樹子打仗。

  黃紀元這天收到銀生的來信，說海福入學已報好了名，和海光是同一個學校，過了暑假就要開學，要海福早點回上海。海祥讀過信後，黃紀元掰手指頭算了算，說道：“來得及，等采好繭子，我送海福去讀書。”

  海福變得有心思了，他不再出去玩，每天呆在家裏。這天柳氏在灶膛邊燒火，他不聲不響坐在祖母的身邊。柳氏望他一眼，說道：“倷到上海去要專心讀書，要聽阿爸、姆媽閑話。”他輕聲說道：“好婆：我弗想去上海。”柳氏歎聲氣說：“好小倌啊，好婆也弗舍得唷。不過倷總歸要離開好婆，倷是上海小倌，應該到上海去讀書。”

  柳氏說話時撩起衣襟，擦拭一下眼角。海福這時抬起頭來，突然看見祖母的神色變得凝重，隨著眼前一閃一閃的灶火，她的一頭花白頭發，此時在熠熠生輝，這時他也流下了眼淚。

  蠶繭終於采好了，黃紀元已在準備行程。在祖孫倆臨行前的一天，寶生和玉敏特地從鎮上回來，他們給海福帶來一隻新書包。海福欣喜地把新書包背在身上，在堂屋裏來回走了幾圈，然後站到金生和彩鳳跟前。

  金生一把摟住他，笑著說：“倷蠻像一個學生子哉。”彩鳳這時掩麵啜泣起來，拉住海福的手說：“小心肝啊，倷將來讀書有出息，弗能忘記我［口圼］。”海福突然也傷感了，他對彩鳳說：“我弗會忘記姆嫚。”

  海福離家前的這天晚上，柳氏又帶他去橋堍乘涼。這天的星光依然璀璨，星星布滿了天空，橋堍上仍然坐滿了人。他坐在祖母的身邊，柳氏搖著蒲扇給他驅趕蚊子。這天晚上，他隻覺得一切都恍恍忽忽，根本聽不清周圍人的說話，河麵的景色也索然無味，連海祥的笛聲也越發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