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生產隊裏的耕牛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50      字數:4029
  不一會兒,金生父子先後回到家。黃紀元把飯菜端到桌上,招呼大家入座。今天飯桌上有魚有肉,海林咧開嘴直樂。寶生望著滿桌子的人說:“應當實介啘,一大台子人吃飯,吃得開心。”

  彩鳳對寶生說:“伲一家門借兄弟光,現在又借弟媳婦光。”她把玉敏介紹做刺繡活的事,對寶生說了。寶生已從妻子嘴裏知道這事,說道:“也弗算借光,唔篤是幫刺繡合作社完成生產任務。”

  說起做刺繡的事,柳氏把前些日子,那幾個接了刺繡活的婦女,每人要貼給彩鳳一元錢,給自己一口回絕的事,說給寶生和玉敏聽。寶生聽了後,豎起大姆指對娘說:“倷做得對!真要收別人家銅鈿,說出去阿難聽?伲一家門要抬弗起頭來,今後哪哈做人?”

  寶生說的每一句話,黃紀元都中聽,他指著海祥和海林,問他倆說:“唔篤好叔講格道理,唔篤阿聽懂?”兄弟倆點頭道:“聽懂哉!”黃紀元接著說:“老話說人窮誌弗窮,人一貪小,就嘸沒誌氣。閑話再說轉來,伲比起別人家,日腳要好過一點,再貪小更加弗應當。”他的一席話,說得大家連連點頭。

  吃過午飯後,金生和海祥出工去。彩鳳又坐下來做刺繡,玉敏也坐在繃架前,一邊看彩鳳繡花,一邊談論刺繡技藝。柳氏擔心玉敏身子吃不消,把她推進西屋,要她好好睡個午覺,讓寶生在她身邊陪著。

  柳氏安頓好玉敏,走出西屋後,怎麽也找不見海福,問坐在繃架前的海珍說:“弟弟啥地方去哉?”海珍用手指了指西屋,柳氏返身推開西屋的房門。海福不知什麽時候,一個人溜了進去,正在寶生和玉敏的床上,同寶生夫妻倆嬉鬧。柳氏又好氣又好笑,湊在他耳邊說道:“小倌乖,好叔、嬸嬸要睏覺哉。倷到外頭去白相,叫海林領倷去釣魚。”海福這才跳下床,跟柳氏出了西屋。

  海福跟著海林出門,倆人去河邊釣魚。寶生推開房門,輕手輕腳從西屋出來,柳氏問他說:“倷哪哈弗打中覺?”寶生回答說:“玉敏睏著哉,我睏弗著。”柳氏說:“也好,我正好要尋倷商量事體。”她拉著黃紀元和寶生的手,把他倆推進自己的房裏。

  進了房裏後,柳氏坐下來對寶生說:“寶生啊,玉敏再有幾個月要生小囡哉。我心思要讓玉敏留下來,等俚生好小囡,做好舍姆再轉去,倷看哪哈?”寶生聽了直擺手,笑著對母親說:“娘啊,倷又是老腦筋哉!玉敏是刺繡合作社職工,休息要衛生院開病假證明,弗能想哪哈就哪哈。再說鎮上有衛生院,生小囡去衛生院,總比屋裏接生好,倷說阿對?”

  柳氏怔一下,連忙說:“啊唷,我千算萬算,倒弗及倷一算。鄉下老太婆真是弗靈清哉。”接著又說:“我是舍弗得玉敏唷,俚嘸爺嘸娘。讓俚住勒屋裏麽,等到月子裏,也好讓我服侍服侍。”

  寶生連連搖頭,說道:“倷覅操心哉,玉敏住鎮上,阿姨照顧也方便,唔篤就等抱孫子吧。”黃紀元這時笑了,寶生的話他句句中聽,他對柳氏說:“倷就聽寶生吧,鎮上總比鄉下好。”

  寶生對母親說:“就實介說定吧,倷放寬心麽哉。”說話時掏出皮夾子,點了三十元錢交到父親的手裏,說道:“阿爸收好,我先付三十塊生活費。”

  黃紀元接過錢,激動得嘴唇直哆嗦,說道:“我銅鈿用弗光哉,銀生前幾日也寄來廿塊洋鈿。”寶生笑著說:“倷應當用格,伲弗會讓唔篤再受苦。”柳氏在旁笑眯眯說:“伲老頭子、老太婆命好,養著唔篤好倪子。”

  到了晚上,黃家飯還沒吃好,小狗先推門闖進來,一進屋就笑嘻嘻直嚷:“我看見幹爹大清老早去蔣墩買肉,心想寶生搭玉敏今朝要轉來哉,阿是真讓我猜中?”

  寶生起身招呼小狗,問道:“夜飯阿吃過?”小狗回答說:“吃過哉。”柳氏問:“玉鳳搭蘇安呢?”小狗說:“娘兩個勒福泉屋裏,等歇會過來。”

  黃家飯桌剛收拾好,門外又闖進來好多人。知道寶生回家的人,上門來看寶生,接了刺繡活的女人,來當麵謝玉敏。堂屋裏陣陣嘻嘻哈哈聲,凳子不夠坐,柳氏讓金生和彩鳳,把各屋子的凳子,全都搬到堂屋來。

  玉鳳抱著蘇安,福泉挽著妻子,幾個人一起進門來。田翠花進門後,先羞答答喊聲好婆,柳氏喜滋滋拉住她的手,笑著說:“仙女來哉,福泉阿是福氣?”

  一旁的香秀,手指點著福泉的額,大聲問:“倷弗勒床上用功,東跑西跑做啥?”福泉嬉皮笑臉說:“我日日用功,倷弗相信問我家主婆。”香秀問田翠花說:“阿是真格?”田翠花羞紅了臉,偷偷抿嘴笑。

  小狗嗬嗬直樂,對大家說道:“福泉蠻勤力啘,結婚三個多月,家主婆肚皮裏,已經有兩個月喜哉。”柳氏問:“阿是真格?”玉鳳點頭說是。柳氏對福泉說:“唔篤爺娘要快活煞哉!”福泉笑道:“寶生比我用功,我向寶生學習啘。”他問寶生說:“小倌名字阿想好?”寶生回答說:“想好哉,養男小倌就叫海軍,養女小囡就叫海燕。”然後問父母說:“唔篤說名字起得阿好?”

  柳氏聽寶生把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樂得連連說好,黃紀元也笑著說好。福泉對寶生說:“小倌名字起得蠻靈,阿有啥訣竅?”寶生說:“也嘸啥訣竅。起海軍名字,我希望男小倌將來參軍,部隊裏能鍛煉人,又能長知識。”接著指了指房梁上的燕巢,說道:“伲爺娘,伲一家門歡喜燕子,我想女小囡叫海燕,好聽又又順口。”

  寶生說完後,福泉撓著頭皮對妻子說:“伲要向寶生學習,轉去也想兩個好聽名字。”柳氏笑著說:“蠻好啘。迭兩年裏,伲黃棣村總算順順當當,該結婚格結婚,該養倪子格養倪子,大家蠻靈光。”

  福珍接著說:“也有弗靈格。聽說癩皮貴興女人,偷仔癩皮貴興格銅鈿,領仔自己囡娪逃走哉。”柳氏驚問道:“阿是真格?”金水土女人說:“是真格啘,迭兩日癩皮貴興像發瘋哉,一隻手牽黃狗,一隻手拿燒酒瓶,日日勒太湖堤上大哭小喊。”

  柳氏歎聲氣,惋惜地說:“阿要作孽?”小狗說:“俚要是會過日腳,燒酒少吃吃,屋裏爛房子修一修,拿娘囡娪安頓好,女人弗一定會逃走。”黃紀元也讚同小狗的話,說道:“俚篤屋裏廂,上二代是濫料貨。輪到俚,還是濫料貨,阿會有女人跟俚過日腳?”

  大家猜不透,癩皮貴興的女人,領著自己的孩子偷偷逃走,到底是什麽原因?有的猜那個女人,在老家的男人沒死,現在老家的日子變好了,所以才要逃走。也有人猜那個女人忍受不了,癩皮貴興的邋遢和懶惰,所以要逃走,卻沒有人為癩皮貴興鳴不平的。

  柳氏問寶生說:“迭種事體,派出所管弗管?”寶生搖頭道:“娘兩個嘸沒本地戶口,再說俚篤弗是合法夫妻,派出所想管也管弗了。”

  一屋子人閑聊了一會,不覺時辰已晚,寶生明早還要去上班,於是紛紛告辭回家。

  第二天一早,金生起床煮粥,自從彩鳳有了刺繡活後,因為天天要開夜工,柳氏不許她早起,金生擔起了早起煮粥的家務。全家人坐下吃粥時,寶生對家人說,玉敏挺著大肚子,不方便再回來了,以後自己每隔半月回家一次。黃紀元連忙說:“倷應當陪玉敏身邊,用弗著轉來。”然後說道:“才根現在到公社上班,有啥事體,我會叫才根帶信來。”寶生說:“也好。唔篤自己要當心身體,我有啥事體,也叫才根帶信。”

  柳氏不放心玉敏,百樣事叮囑了一遍,玉敏樣樣點頭。寶生夫妻倆要出門,彩鳳把一籃子菜,拎到寶生麵前,要讓寶生帶回家去。玉敏說:“伲拿弗動唷。”彩鳳指了指門外,笑著說道:“金生已經備好船哉,送唔篤到鎮上。”

  寶生夫妻倆朝門外望,果見一條船停在門外,金生在船上支櫓。寶生忙說:“阿哥要出工,弗能耽擱俚,伲走轉去好哉。”彩鳳笑著說:“唔篤弟兄道裏,還要客氣點啥呢?再說玉敏走路吃力。”說完拎了菜籃,挽著玉敏的手出門。黃紀元微笑著點頭,一揮手對寶生說:“倷上船吧。”

  老夫妻倆和寶生朝門外走,海福緊跟著追上去。彩鳳攙著玉敏上船,寶生也跳上船,海福不聲不響,也跳到了船上。柳氏忙說:“倷弗能去,好叔要上班。”他回答說:“我送送好叔、嬸嬸。”黃紀元揮揮手,對柳氏說:“讓俚去麽哉。”關照海福說:“到鎮上弗能上岸,跟老伯一道轉來。”海福在船上應了一聲。

  老夫妻倆站在岸上,望著船離岸遠去。柳氏笑眯眯說:“金生會做人哉。”黃紀元點點頭。柳氏又說:“倷覅動弗動訓俚哉。”黃紀元又點頭。

  寒露到來前,黃家的燕子又南飛了。海福連著幾天失魂落魄一般,每天呆呆地朝房梁上望。

  這天早上,他仰頭望著空落落的燕巢,又在獨自發呆,柳氏勸他說:“倷覅瞎想哉,燕子明年還會來。”祖孫倆說話時,許家好婆上門來。柳氏迎上前招呼道:“老姐姐:倷長遠弗來哉。”連忙搬張椅子讓她坐下。

  許家好婆的神情有些悲戚,坐下後說道:“妹子啊,我心口悶得來,有苦也嘸處說,隻好尋倷來倒苦水哉。”柳氏忙說:“老姐姐:倷要想開點。有啥弗樂意,覅悶勒肚皮裏,還是說出來好。”

  許家好婆嘴唇哆嗦著說:“伲屋裏格牛弗來事哉!”柳氏連忙問:“倷哪哈曉得?”許家好婆歎氣說:“我聽見別人說,牛已經幾日弗吃食哉。我也弗敢去望,隻好叫兩個孫子去喂食。聽孫子說牛看見俚篤,兩隻眼睛裏,眼淚水滴滴溚溚。阿要傷心?牛已經喂弗進食哉。”

  許家好婆說話時老淚縱橫。柳氏和黃紀元聽到這消息,全都感到心疼,他們最能理解許家好婆,對那頭牛的感情。許家好婆一邊抹眼淚,一邊又說道:“阿要傷心?當年從我屋裏牽走牛,我也嘸沒實介肉痛。”

  黃紀元和柳氏,是看著那頭牛進許家門的。當初這頭牛還是小牛犢,許家喂養了三、四年,才舍得讓它下田。自家耕田沒幾年,土改時歸了別人家。許家好婆的心胸不窄,自家的牛讓人牽走了,以後又入了合作社、生產隊。反正這頭牛還在村上,迎麵相逢能摸摸它的犄角,牛下河消暑時,還能在家門口,多望它幾眼。如今聽說牛不行了,倒像是剜了她心頭肉一般。

  黃紀元這時也傷感,歎聲氣說:“老姐姐:倷要想開點。牛格命最作孽,辛苦一輩子,等到咽氣,還要讓人剝皮抽筋,嘸沒一點辦法想。”柳氏也接著一陣勸說,許家好婆擦幹淚,心頭好像平靜了些。

  海福聽說那頭牛快不行了,心裏也傷感,剛才聽了祖父的話,更讓他心裏震顫。許家好婆哭訴後,起身要告辭。柳氏送她出門時,海福奔出門口,望著許家好婆,顫巍巍走進自家門裏。他腦子裏這時閃現出了,許家的那幅中堂,畫麵上的那頭牛,牛犄角上掛著的一捆書,仿佛在眼前晃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