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鳳的刺繡活，這天終於完工了。其他人的刺繡活，也陸續交到了她的手裏。彩鳳一一驗收過後，一大早動身去鎮上，順便給玉敏捎去一簍蔬菜。

  黃紀元和柳氏，在家裏心不定，焦急地等著彩鳳回來。他倆擔心彩鳳交去的刺繡活，刺繡合作社能不能滿意？另外玉敏近來的身體不知怎樣？老兩口已好些日子，沒有去鎮上看玉敏。

  在午飯前，彩鳳回到了家。她剛一進門，柳氏就急急地問：“玉敏阿好？”彩鳳點頭說：“玉敏身體蠻好，叫唔篤覅牽記。”聽到彩鳳這麽一說，柳氏的心定了下來，然後問道：“交上去格生活哪哈呢？”

  彩鳳笑嘻嘻放下身上的背簍，柳氏看見背簍裏有一隻大包袱，隨即笑著問：“阿是又接著生活哉？”彩鳳笑著點頭，對柳氏說：“我伲做格生活，俚篤來得滿意，今朝賬也結好哉，另外又接來一批生活。”柳氏見彩鳳笑得合不攏嘴，立刻滿心歡喜地說：“蠻好啘！蠻好啘！”黃紀元沒有做聲，臉上也漾起了笑容，連忙擺開桌子，把飯菜端上來。

  金生和海祥從地裏回來了，金生一進門就問彩鳳說：“生活做得到底哪哈？”黃紀元沉下臉說：“倷也弗先問問，弟媳婦身體哪哈？”柳氏見黃紀元戧金生，於是瞪他一眼，說道：“老頭子啊，倷又扳皵絲哉。”一邊對金生說：“玉敏蠻好啘，叫大家覅牽記。生活做得也蠻好，賬也結著哉。”金生默默地點頭，在飯桌前坐了下來。

  彩鳳這時從貼身肚兜裏，掏出一個手巾包，放在桌上打開後，露出一堆花花綠綠的票子，總共有一百五十元。大家從來沒有見過，這麽一大筆錢，金生和海祥父子倆，更是驚得瞠目結舌。柳氏望一眼桌上的錢，鎮定地對彩鳳說：“倷收起來，等人家來仔，分撥大家。”

  不等黃家吃好飯，那些婦女已一個個上門來，詢問自己的刺繡活，是否驗收合格？當聽到彩鳳說，已經結到了工錢，而且又接到了新的活，一個個都麵露喜色。

  彩鳳攤開了手巾包，把九份工錢，每人十五元，分給了九個來人。福珍接過錢後，笑著對彩鳳說：“伲大家商量好哉，每人出一塊洋鈿，倷定規要收下來。”彩鳳有些不知所措，連忙說：“我弗應當收格。”福珍接著說道：“應當格，倷是作頭啘，就是收一、二成工鈿，也是應當格。”其他幾個婦女也一起附和。

  福珍所說的“作頭”，類似於今人所稱的“包工頭”。早先吳地的匠人，各個門類以“作”區分，諸如木作、漆作……匠人外出幹活，領頭的人稱做“作頭”，有人接到了活，再轉發給別人幹的，也稱做“作頭”。按曆來的老規矩，“作頭”可以從別人的工錢中抽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彩鳳硬說不收，九個女人各拿一元錢，放在了桌上，說如果不收的話，大家要不安心。彩鳳猶豫了一會，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婆婆，等著她發話。

  一直默不做聲的柳氏，終於開口說：“伲彩鳳弗做作頭。繡花工鈿是大家十個手指頭，一針一針戳出來格，是辛苦銅鈿。彩鳳無論哪哈弗能收。”

  金水土女人說：“嬸嬸啊，伲朆讓彩鳳抽成喲，大家隻不過意思意思。彩鳳要是弗收麽，大家要過意弗去，再說老規矩是實介啘。”柳氏當即對金水土女人說：“嫂嫂啊，現在是新法哉。心意伲領哉，隻要大家開心，伲也快活。一定要彩鳳收麽，倒叫伲難做人哉。”

  那幾個婦女都知道柳氏的脾氣，也知道彩鳳對婆婆不會有半點違拗，隻得收回那一元錢。彩鳳於是抖開包袱，把新接來的活分發給大家，又拿出花樣給大家看過。彩鳳把要求和注意事項都講清楚了，最後關照隔河的香秀姑娘說：“香秀啊，倷繡得針腳太稀哉，針腳還要再密點。”香秀有點不好意思，點頭應道：“我記牢哉。”

  幾個婦女歡歡喜喜，臨出門時對柳氏連聲道謝。柳氏笑吟吟說：“用弗著多謝，鄉裏鄉親應當格。一家好弗算好，大家好真正好！”

  金生和他的兩個兒子，目睹了剛才發生的事，始終沒有說句話。等她們出門後，海祥問娘說：“做啥弗收俚篤銅鈿？一人一塊洋鈿，也有九塊洋鈿。”彩鳳沒有答話。

  不料黃紀元這時怒目圓睜，大聲對海祥說：“倷阿是銅鈿眼裏躚跟鬥？做人弗能貪小。想占小便宜，到頭來要吃大虧。”海祥仍是心疼那九元錢，低聲咕噥了一句：“會吃啥虧呢？”黃紀元有些生氣，瞪眼說道：“倷再嘴強，阿要吃個巴掌？”

  柳氏上前拉住丈夫，說道：“倷講道理麽，也要耐心點。”她轉過身對海祥和海林說：“做人要麵皮，要懂人情。銅鈿吃得光、用得光。麵皮一張紙，戳破一個洞。唔篤說到底要麵皮？還是要銅鈿？”

  海祥臉上有了羞色，立刻垂下了頭。海林一拍胸脯說：“要麵皮！”柳氏點點頭，對兄弟倆說道：“奈麽對哉！”海福在旁暗自好笑，祖父的經典話語，他已學會好幾句，此刻他又學了一句，在海祥跟前一蹦一跳，連聲嚷道：“麵皮一張紙，戳破一個洞。”柳氏拍一下他的屁股，笑著說道：“倷倒是學得快格啘。”

  金生和海祥去出工了，黃紀元掏出煙袋，在門口的椅子上坐下來。海福來到他跟前，坐在了門檻上，把頭靠在他的膝上。黃紀元這幾日脾氣變得不好，時常訓斥金生和海祥。海福知道自己祖父的心情，他是在思念寶生，常見他悄悄掰手指頭，計算寶生回家的日子。

  黃紀元默默地吸著煙，兩眼望著門外出神。海福順著他的目光，也朝門外望去。他發現自己祖父的目光，正凝視著河裏的一頭牛。入夏以來，生產隊裏那個養牛的人，常把這頭牛牽到河邊來，讓牛獨自浸在河裏，一浸就是一個下午，在大家收工前才牽上岸。海福心裏不明白，為何不見這頭牛耕田，倒是老泡在河裏消暑？他向身邊的祖父發問。

  黃紀元清清楚楚記得，這頭耕牛的身世。它原本是許家的牛，土改那年分給了人家，辦合作社後又歸了集體。成立了生產隊後，它分到了自己的生產隊裏。這頭牛如今已到了垂暮之年，它再也幹不動活了，等著別人給它養老送終。他傷感地說：“牛年紀老哉，像老人一樣，嘸沒力氣哉。”

  海福驚了一下，黃紀元接著對孫子說：“阿爹生肖屬牛，我搭河裏格牛一樣，也快做弗動哉。”他說話時有些動感情，長長歎了一聲氣。

  海福見祖父有些傷感，也對這頭牛產生了一絲憐憫。他睜大雙眼，默默地注視著那頭牛，見它整個身子都浸在水裏，隻露出了背脊和頭。牛在水裏晃動著兩隻犄角，不時打著響鼻，兩隻血紅的眼珠，茫然地漠視著四周，它的嘴巴在不停地咀嚼，像是在回味自己艱辛勞碌的一生。

  祖孫倆對河裏的那頭牛，都深感同情時，海林背上草篰又要去斫草，臨出門時問海福，想不想一起去？海福抬頭征求祖父答應，黃紀元對他說：“倷想去就去吧，頭上戴頂草帽，斫草要當心點，弗能割破手。”海福點頭應了聲，去屋裏拿了頂草帽，跟著海林一起去斫草。

  黃紀元終於數到了，二個月的最後一天。明天是星期日，他斷定寶生和玉敏，明日要回家來。

  第二天一大清早，黃紀元去蔣墩。等到全家人喝粥時，他手裏拎著一塊肉、二條魚，笑眯眯走進門來。海福見祖父今日心情舒暢，已猜中其中原因，他問祖母說：“好叔搭嬸嬸，阿是今朝轉來？”柳氏笑著點頭，問他說：“倷阿想好叔、嬸嬸？”他回答道：“我想。”

  金生和海祥出工去了，彩鳳在堂屋裏刺繡，海珍坐在繃架前，看著娘繡花。海林讓祥根叫了出去，海福隻得跟在祖父身後，在灶頭間裏團團打轉。

  眼看快到午飯時分，柳氏關照海福說：“倷望好橋上，看見好叔、嬸嬸，倷喊我一聲。”海福應了一聲，手裏拿本連環畫，在門檻上坐了下來。

  海光送給他的那套連環畫，差不多已被他翻爛了，可他仍是百看不厭，一有空閑就把它捧在手上。黃紀元和柳氏都覺得奇怪，他隻要書捧在手上，人立刻會變得安靜。

  他看一會連環畫，抬頭朝橋上望一眼。抬了無數次頭後，叔叔和嬸嬸的身影，終於在橋上出現了。他放下手裏的連環畫，欣喜地喊叫：“好叔、嬸嬸轉來哉！”老夫妻倆聞聲從灶頭間出來，彩鳳和海珍也離開繃架，走到了門前。柳氏激動地在圍裙上擦擦濕手，快步朝橋堍奔去，海福也跟了出去。

  寶生和玉敏進門了，喊過父親後，玉敏遞上了一盒糕餅。黃紀元十分激動，連忙搬張椅子，讓挺著大肚子的媳婦坐下，然後問寶生，學習哪天結束的？寶生回答說：“昨日剛結束，我曉得唔篤弗定心，今朝一定要轉來。”

  柳氏和彩鳳問玉敏，路上是否吃力？玉敏回答說：“還好啘，我走得慢唷。”海福和海珍驚奇地望著玉敏的肚子，二個月不見，嬸嬸的肚子又隆起好高。

  柳氏又問海福說：“嬸嬸生弟弟？還是生妹妹？”他一口回答說：“弟弟！”玉敏聽了樂得直笑，彩鳳對海福說：“弟弟勒嬸嬸肚皮裏喊倷，倷阿聽見？”他愣了一下，果真把耳朵貼到玉敏的肚子上去聽，把屋子裏的人逗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