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林和海福離開了田頭。倆人進村後，在橋上望見河裏有好幾個孩子，正在互相打水仗。東翰和東林也在，兄弟倆一邊拍水，一邊朝橋上的海林和海福喊道：“唔篤倆快點下來［口圼］。”

  海林和海福急步奔回家，柳氏見海福滿身泥漿，還光著腳丫，心疼地說道：“小心肝啊，倷哪哈赤腳呢？”連忙端盆打水，要給他洗幹淨。海福放下手裏的東西，搖頭說道：“好婆覅哉，東翰、東林喊我去淴冷浴。”他拉著海林的手就往外跑。柳氏搖頭道：“俚要軋大小倌道哉。”然後對黃紀元說：“倷快點去看好俚。”

  黃紀元於是急步趕出去，走到河岸邊，坐在老楝樹下的一塊大石頭上，一邊吸煙，一邊注視著河裏的孫子。海福已學會了浮水，還會幾下狗刨，河邊的水不深，沒不了孫子的脖子。他擔心海福會到河中央去，那裏的水很深，不時朝他叫喊：“河當中弗能去！”

  海林和海福在水裏，同小夥伴玩了個把鍾頭，黃紀元朝他倆喊：“吃力哉，快點上來吧！”連喊了幾遍，倆人才爬上河階，朝自己祖父吃吃一笑，然後奔進家門口。

  柳氏已等得心焦，看見海福進門來，連忙替他脫下身上的濕衣，擦幹身子後，讓他穿上汗衫。海福說：“好婆：別人家赤膊，我也赤膊好哉。”柳氏不許他打赤膊，擔心他胸前的燕子圖形會給人瞧出來，還擔心烈日會曬掉這圖形。她對海福說：“倷是上海小倌，上海小倌哪哈好赤膊呢？”

  海福不知道“上海小倌”和“鄉下小倌”，有什麽區別？但是他對祖母的話，還是十分聽從的，於是乖乖穿上了衣服。他已在家裏坐不住，穿好衣服後，又要朝門外跑，柳氏問他說：“倷又要到啥地方去？”他回答說：“我到橋上去，等老伯伯、大哥哥收工轉來。”柳氏忙說：“弗能再到河裏去。”他答應了一聲，撒腿出了門。

  海福又來到了河邊，看見祥根和幾個孩子還在河裏玩，又見東翰和東林拿著一根竹竿，正在打那棵老楝樹上的楝樹子。河邊的老楝樹上掛滿了楝樹子，青綠色的楝樹子垂掛下來，形狀像葡萄一樣。他起初還真以為這是葡萄，有天海林領他來這裏，用竹竿打落許多楝樹子，揀了後去和其他孩子打仗，這才知道這根本不是什麽葡萄。

  東翰和東林朝海福笑，海福已明白，他倆打楝樹子派什麽用處。地上有了一大堆楝樹子後，東翰兄弟倆放下竹竿，揀起地上的楝樹子，朝正在河裏的祥根，還有另外幾個孩子扔去。海福立刻也加入進去，一時間河裏水花四濺。祥根和河裏的幾個孩子，頂不住岸上的猛烈攻勢，他們抵擋了一會，有的潛入水裏不敢冒頭，有的幹脆逃上岸去。海福和東翰兄弟倆，在岸上樂得哈哈大笑。楝樹子全扔光後，東翰兄弟倆，一頭竄進了自家的門裏。

  西邊的晚霞快要散去，村裏人家的煙囪，這時冒出了炊煙。海福走到橋堍上，終於望見收工的人進村了，三五成群的人從橋上經過，他們身上沾滿泥漿，兩條腿像是穿了一雙泥靴。當他們走到自家的門口時，不是先走進門裏，而是把農具和草帽，在門口順手一放，然後轉身向河邊走去。

  婦女們從河階上跨下河去，青壯年幹脆“噗咚”跳入河裏。河裏立刻一片嘻嘻哈哈聲，像趕廟會一樣熱鬧。跳入河裏的人，搓洗著手上、胳膊上的泥漿，河水浸潤著他們，被太陽曬了一天的，幹枯焦黑的皮膚。他們大笑著又叫嚷著，愜意地把頭悶進水裏，然後仰麵朝天，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海福坐在橋欄上，出神地望著河裏的一切。他望見小狗和玉鳳，抱著蘇安來到了河邊。玉鳳把一隻木盆放進水裏，把蘇安抱入了木盆裏，然後夫妻倆一起下水，笑嗬嗬地把持住，浮在水麵上的木盆。小蘇安坐在木盆裏，他一點也不怕水，不時把手伸出盆外，朝父母的臉上潑水。

  河裏的男男女女，熱鬧了一會才開始淴冷浴。婦女用手巾揉搓自己的脖頸和身子。男人在水中解下自己的褲衩，然後把褲衩當作毛巾，使勁擦拭身上的汙垢。這種古樸的民風，在村裏相襲已久。

  過一會兒，淴冷浴的人開始上岸，女人走上河階時，先擰幹自己的頭發，然後快步奔向家門口。男人是赤裸全身上岸的，他們上岸前先擰幹褲衩，然後雙手拎著褲衩，遮擋住自己的下身。他們陽剛氣十足地，一步步走向家門口，從河邊通向各家大門的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濕漉漉的腳印。

  海福坐在橋欄上看得出神，他很享受眼前的畫麵，甚至喜歡那一串串濕漉漉的腳印。遠遠望去，那些腳印像無數個字符，更像是一幅幅圖案。他正出神的時候，柳氏走出家門口，高聲呼叫他，並且向他招手。他知道要吃晚飯了，於是跳下橋欄向家裏奔去。柳氏攙了他的手進門時，黃紀元已把飯菜端到桌上，一邊催促正在繡花的彩鳳，趕快歇手吃飯。

  今晚的飯桌上，除了有油爆蝦和蒸茄子，還有一碗清蒸的黃蟮和泥鰍。海福吃得津津有味，他邊吃邊對海林說：“明朝再到田橫頭去，興許還有黃蟮吃。”海林說：“倷自己去麽哉，我明朝要去釣魚。”他聽海林說明日要釣魚去，立刻又來了興趣，非要海林答應，給自己做一副釣魚竿。

  倆人正熱鬧的當兒，門口響起了自行車鈴聲。柳氏抬頭看，見徐才根的自行車停在門口，她起身上前招呼：“才根啊，倷轉來哉。”徐才根從自行車的車把上，拿下一隻竹籃，走進門裏遞給柳氏，笑著說：“唔篤玉敏，特為叫我帶來格。”柳氏接過竹籃一看，見竹籃裏裝了一籃巧果，立刻笑著說：“玉敏真是有心人，連七巧節也弗忘記。”

  徐才根接話說：“媳婦有良心，倷福氣好啘。”然後問柳氏說：“寶生阿是去縣裏學習哉？”柳氏點頭道：“已經去仔一個月，再過一個月好轉來哉。”徐才根點頭道：“寶生有出息，領導培養俚哉。”柳氏聽徐才根這麽說，喜得合不攏嘴來，從竹籃裏拿出二隻巧果，塞到徐才根的手裏，說道：“拿轉去讓小倌吃。”徐才根笑道：“連我也借光哉。”他謝過柳氏，又向飯桌上的人道別，出門後推著自行車回家。

  海福從飯桌上下來，搶先接過祖母手裏的竹籃，先聞到了撲鼻的香味，又見藍裏的東西，每張似麵餅大小，但是形狀非常奇巧，還帶鏤空的花紋，上麵還有粒粒芝麻。他忍不住驚喜，問祖母說：“好婆：格是啥麽事啊？”柳氏回答說：“是巧果啘，鎮上嬸嬸做格。”海林和海珍也圍上來，他們從來沒有吃過這東西，看得都眼饞。黃紀元這時接過藍子，拿了一隻巧果，邊看邊點頭道：“玉敏做得細巧，火候也正好。”他掰碎一隻巧果，給每人分了一塊。

  巧果吃進嘴裏鬆脆香甜，海福吃完一塊，還想再吃。柳氏對他說：“剛剛吃飽飯，囥勒明朝再吃。”然後說道：“倷看總共有多少隻？讓倷來分派。”海福數了數，籃裏還有十二隻巧果，他問祖母說：“一人吃一隻，還剩四隻。剩下來四隻，是讓大人吃呢？還是讓小倌吃？”柳氏回答說：“倷看吧。”他想了又想，然後說道：“我看還是讓大人吃。”

  彩鳳對海林說：“倷看弟弟阿有清頭，弗像倷貪嘴。”海林有些不服氣，當即問海福說：“倷是哪哈想出來格？說出來聽聽。”他一歪頭說：“剩下來四隻讓小倌吃，我隻好吃一隻。要是讓大人吃，阿爹好婆肯定舍弗得吃，我倒好吃兩隻。”飯桌上引起了哄堂大笑。黃紀元一把摟住他，笑著說：“倷門檻倒是精，大起來弗會吃虧。”金生也笑著說：“海祥、海林兩個人腦子，加起來也弗及海福。”

  一家人嘻笑一陣，剛收拾完桌子，福珍和幾個婦女上門來。這些天裏，幾個接了刺繡活的女人，每天晚飯後都來上門，一來看彩鳳的進度，二來討論刺繡針法，黃家每晚都嘰嘰喳喳。

  福珍一進門就說：“今朝天上星星好得來，橋堍上坐滿人，唔篤倒弗去乘風涼？”海祥和海林探頭朝門外望，看見橋上和橋堍上已擠滿人，於是奔出門去。海福要拉祖父一起去，黃紀元說：“我要早點睏覺，讓好婆領倷去。”柳氏於是拿了把蒲扇，同海福各抱一隻矮凳，祖孫倆一起出門。

  今夜出門不用打手電筒，海福抬頭朝天望，見天上布滿繁星，雖不曾滿月，還是照得地上明晃晃。祖孫倆來到橋堍上，許家好婆和幾個老婦人，紛紛向柳氏招呼。柳氏放下矮凳後，坐在許家好婆的身邊，然後不停地同她說話，橋堍上涼風席席，可她手裏的蒲扇還在不停地搖，是在為身邊的孫子驅趕蚊子。海福偎依在祖母身上，伸頭朝四處張望，見橋欄杆上坐滿了人，聽見他們正在談論隊裏的副業，還有田裏的收成，還在盤算年底的分紅。

  此時的景致和傍晚時分不一樣，河床安靜得很，月色和星光投射在河麵上，一道道水紋波光粼粼，能清楚看見成群的串條魚，在水中暢快地遊曳。又是東翰和東林，兄弟倆從家中拿一根釣魚竿出來，在月光底下釣串條魚。

  在烈日下勞作了一天的人們，愜意地沐浴著溫柔的月色，享受著絲絲涼風。海祥不知什麽時候，從家中拿了一支竹笛出來，坐在橋欄上吹起了笛子。他的笛聲嗚嗚咽咽，怎麽也不入調，讓人聽了頓生倦意。

  不知過了多久，乘涼的人身上有了涼意，開始陸陸續續散去。柳氏拉著海福的手，向還未離去的人告辭，祖孫倆一步步走下橋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