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家好不算好,大家好真正好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50      字數:4318
  幾個孩子來到了太湖堤,癩皮貴興平時居住的,那間土墼壘的屋子就在堤上。祥根先要去試探一下,看癩皮貴興和那條狗在不在?他叫夥伴們躲在遠處,自己輕手輕腳摸上前去,揀了兩塊土疙瘩,朝那扇柴扉扔去,然後伏在堤坡上探望動靜。

  不一會兒,土屋的柴扉推開了,癩皮貴興的女人從裏麵伸出頭來,她睡眼惺忪,頭發蓬亂,朝外麵張望一下,然後縮回了頭。祥根從堤坡上爬到夥伴跟前,說癩皮貴興不在,那條黃狗也不在。

  聽說癩皮貴興和那條狗都不在,小夥伴們立刻膽大許多。留一個人在堤上守望,其餘的人下堤去,紛紛走進蘆蕩去挖蘆根。海林替海福也挖了一根,幾個孩子邊嚼蘆根,邊揀瓦片朝湖裏打水漂。

  海福也想學他們樣,無奈扔出去的瓦片,隻聽見“噗咚”聲響,卻打不起一個水漂。守在堤上的孩子忽然向大家輕聲喊:“出來哉!出來哉!”大家爬上堤坡,一起伸頭探頭望。看見癩皮貴興的女人,手裏拎了個提桶,走出屋子下堤去了,孩子們於是朝那兒摸去。

  堤上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偶爾有幾隻水鳥飛過。孩子們都趴在堤坡上,朝癩皮貴興女人下水的地方張望,看見她先用提桶打了一桶水,接著動手脫去身上的衣服,把衣服朝蘆杆上一掛,然後精赤條條走下水去。

  堤坡邊的水深,沒不過膝蓋,那個女人下水時背對著堤坡,隻是在彎腰擦洗時,她的身子轉了過來。東翰最先叫了起來:“胸口阿像掛兩隻洋麵袋?好摜到後背心。”另一個孩子罵道:“邋遢女人醃裏八臢。”

  海林這時從鼻孔裏哼了聲,說道:“邋遢女人覅麵孔,阿要教訓教訓俚?”祥根點頭說好,其他孩子也附和。大家於是揀攏身邊的石子。等到祥根喊一、二、三,大家跳起身來,紛紛把石子朝那女人扔去。

  在堤坡下洗澡的女人,冷不防雨點般的石子朝自己飛來,一時慌了手腳,連忙把衣服穿在身上。當她抬頭朝堤上張望時,一群嘻嘻哈哈的孩子,已逃得無影無蹤。

  做完惡作劇的孩子回村裏,海林在路上關照海福說:“轉去弗能告訴阿爹好婆。”東翰和東林說:“倷要告訴麽,下轉弗帶倷白相哉。”海福隻得點頭答應。

  海林和海福到家沒多久,黃紀元和柳氏也回家了。柳氏看見海福滿頭是汗,身上沾了不少泥土,心疼地問:“哪哈弄得實介齷齪?到啥地方去白相格?”海福撒謊說就在家門口,柳氏又問海林,海林也說是。

  黃紀元給海福擦了汗,對柳氏說:“快點燒水,替小倌淴浴。”海福搖搖頭,說道:“阿爹:我想去淴冷浴。”海福這些天一心想下河,黃紀元就是怕他獨自下河,嚴厲地說道:“倷弗懂水性,弗能去河裏淴冷浴。”海福噘嘴說:“倷教我水性好哉。”

  黃紀元是寵慣海福的,見他執意要下河,隻得說:“倷要答應我,我弗勒倷身邊,弗能一個人下水。”海福高興得連連點頭,立刻拖著祖父朝河邊去。柳氏在身後連連跺腳,大聲喊道:“唔篤一老一小早點轉來。”黃紀元應了聲,領著孫子來到河邊。海福下河去同孩子們嬉鬧,他坐在河邊的大石上吸煙,目光始終不離河裏的孫子。

  太陽下山後,金生和彩鳳收工回家,夫妻倆一進門就問:“玉敏阿好?”黃紀元回答說:“蠻好啘。”柳氏一把拉住彩鳳,笑眯眯說:“告訴倷一樁事體。”彩鳳忙問:“啥事體?”柳氏附在她耳邊說:“玉敏說俚篤刺繡合作社,生活來弗及做。問倷阿想做?俚幫倷去接生活。”

  這些年來,城裏沒人來鄉下收繡品,也沒人來發放刺繡活,村裏的繡娘已幾年不摸繡花針,少了一份收入來源。彩鳳一聽有刺繡活,連忙說:“蠻好啘!我來得想做生活。”柳氏點頭說:“倷明朝去鎮上尋玉敏好哉。聽說俚篤生活蠻多,倷一樣去接生活麽,就多接點轉來,分點別人做做。”

  黃紀元在旁說:“老太婆:倷阿是又要多事體哉?”柳氏回答說:“是好事體啘。要是別人看見彩鳳有生活做,阿要眼熱?問起彩鳳生活來路,彩鳳哪哈回答?索性讓大家有得做,弗是蠻好?”

  柳氏說得在理,黃紀元反駁不得,隻得對彩鳳說:“倷自己看吧,做事體千萬要當心。”彩鳳應了聲:“我曉得哉。”金生也關照說:“要是拆爛汙,要坍弟媳婦台。”

  彩鳳心直口快,福珍晚飯後來串門,她把明天去鎮上接刺繡活的事,先對福珍說了。福珍央求給自己也接些,彩鳳大大咧咧說:“放心麽哉,伲娘已經關照,有生活大家一道做。”福珍出門後,把這事對別人說了,知道的人都高興,大家巴望彩鳳,明天多接點刺繡活回來。

  彩鳳第二天早上出門,午飯前趕回家,帶回來一個大包袱。黃家這天又熱鬧,不等他們吃完午飯,幾個婦女已先登門,堂屋裏一片嘰嘰喳喳聲,像是打翻了田雞簍。

  彩鳳吃好飯後,抖開了包袱,總共接來十件被麵刺繡活。她把樣品給每個人仔細看過,然後說:“繡一床被麵,十五塊工鈿,唔篤看阿上算?”堂屋裏一片驚歎聲,福珍說:“真是運道,好價鈿啘,我從來朆做著過。”其他幾個婦女也麵露喜色。

  種田人忙碌一年,到年終分紅時,分得多的人家,也不過四、五十元錢,眼下十五元的工錢,不啻是個大元寶。金水土的女人笑著說:“那哈弗上算?定心點做,一塊生活繡一個月,巴結點多開開夜作,廿幾日也繡得好。大家說阿對?”彩鳳鄭重其事地說:“臭話說勒前頭,生活一定要做得好,弄壞被麵還要吃賠賬。玉敏還關照說,迭格是出國生活,是賣撥外國人格,做得好麽,下轉還好接生活來做。”

  謝福根的女人說:“放心麽哉,大家幾十年繡下來,迭點本事還是有格。”柳氏湊上前說:“第一件生活,大家一定要做得好,弗能出洋相。開頭開得好,下轉也方便。”福珍和其他幾個婦女也說:“嬸嬸說得對啘,頭一件生活,倒要認真點做。牌子做好,對玉敏也有個交代。”

  彩鳳見話說得差不多了,拿出一杆戥子來,把十幾種顏色的絲線,一色一色秤了,然後分發給大家。接了活的婦女個個興高采烈,都向柳氏和彩鳳道謝,謝福根的女人臨出門時,拉住柳氏的手說:“嬸嬸啊,倷討著個好媳婦,真正福氣啘,連得伲大家一道借光哉。”柳氏聽了心裏高興,大聲說:“玉敏幫得上忙是應當格。一家好弗算好,大家好真正好!”

  彩鳳當天就繃好了繃架,坐在繃架前開始刺繡,海珍坐在娘的繃凳旁。繡娘的女兒到了七、八歲,就要跟自己娘學刺繡,彩鳳讓她幫自己劈絲線,還教她各種針法。海珍生性安靜,守在繃架旁,一步也不離開。

  海福閑得無聊,上前去拉海珍的手,叫她跟自己到外麵去玩,海珍甩開他的手說:“倷自己去麽哉。”海福不肯離開,看見她手上的指甲有些異樣,原來海珍把自己的指甲染成了紅顏色。他嬉皮笑臉地問:“小姐姐幾時染指甲?哪哈染格?”海珍歪頭一笑,回答道:“拿鳳仙花舂爛,再用布裹勒指甲上,一夜天就染好哉。”

  海福噘嘴說:“哪哈弗替我一道染?”海珍衝他直笑,彩鳳說:“女小囡才染指甲,男小倌哪哈好染指甲?”海福糾纏住海珍不放,柳氏見他在胡鬧,把他一把拉開,說道:“小姐姐要學生活哉,倷弗能鬧。我領倷到許家去白相。”柳氏幾日不見許家好婆,惦念她身體好不好?拉了海福的手,倆人一起去許家串門。

  金生傍晚收工回來,一進家門就對父親說:“聽說才根升官哉。”黃紀元嘟噥一句:“村裏才根官最大,還要哪哈升法?”金生大聲說:“俚到公社去哉,聽說是張水根提拔俚。”柳氏聽到這麽一說,立刻對黃紀元說:“怪弗得弗看見才根上門來,原來俚到公社去哉!黃紀元點頭說:“才根是塊料,張水根眼光好,識人頭格。”

  前些日子裏,黃棣村放開手腳搞副業,別的大隊都眼紅,這事還反映到公社,後來縣裏也知道了。張水根看了情況匯報後,對徐才根的做法大加讚賞,縣裏專門開了公社幹部會議,鼓勵支持搞活副業。各公社於是都放開手腳搞副業,眼下副業成了大家最關注的問題,幹部們互相碰麵,開口必談副業,就連鄰村的社員見麵,也離不開這句話:“唔篤隊裏副業搞得哪哈?”徐才根搞副業出了名,得到了了縣裏和公社的表揚,不久提拔到公社去工作。

  第二天清早,柳氏瞧見徐才根騎著輛自行車,正好路過自家門口。柳氏大聲喊道:“才根啊,倷阿是到公社去哉?”徐才根停下車來,滿麵春風地回答說:“是啘,嬸嬸。”柳氏說道:“怪弗得倷長遠弗來哉。”徐才根笑了一下,說道:“我實在嘸空唷,日日早出夜歸。”

  黃紀元這時走出門來,問徐才根說:“倷到公社裏去管啥呢?”徐才根回答說:“我主要抓副業。”黃紀元連說三聲好,又說道:“倷胳膊要朝裏彎,有啥好事體,覅忘記黃棣村大隊。”徐才根笑著說:“當然囉。”他揚了揚手,一蹬車走了。黃紀元望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道:“靈格,伲黃棣村出兩個公社幹部。”柳氏問道:“哪哈有兩個公社幹部?”黃紀元在她耳旁大聲說:“還有一個是倷倪子!”柳氏恍然大悟,咯咯笑了起來。

  海福這幾天一直跟在海林身後,海林去菜地澆水,他跟著去;海林去斫草,他也跟著去。這天下午,外麵的日頭熱辣辣,柳氏惦記在田裏耘稻的金生和海祥,灌了一大壺涼開水,手巾裏包了幾塊麥糕,讓海林送到田頭去。

  海林提著個大水壺,挽了個小竹籃,赤著一雙腳出門去。海福緊隨著也要跟去,柳氏一把拉住他,說道:“倷弗能去,外麵日頭毒得來。”海福說:“我想到田橫頭去看看。”黃紀元說:“讓俚去麽哉,讓俚也去看看,種田人阿辛苦?”他拿頂草帽戴在海福的頭上,關照海林說:“倷要帶好弟弟,早點轉來。”

  兄弟倆來到了田頭,金生和海祥早已遠遠望見他倆,等他倆走近後,立刻放下手裏的耘耙,走到田埂上來。父子倆滿腿泥水,連雙手也全是泥漿,在水溝裏洗過手後,海福把水端到他倆麵前。

  海祥接過一碗水,咕嚕嚕幾口喝盡,然後欣喜地問海福:“倷哪哈來[口圼]?”海林說:“阿爹叫俚來看看,種田人阿辛苦?”金生喝了一碗水,一邊嚼著麥糕,一邊招呼其他人也來喝水。

  田裏的人三三兩兩圍攏上來,大家把在田裏抓住的泥鰍、黃蟮,紛紛扔到海福的腳前。海福連忙脫掉鞋,跳下田埂手忙腳亂去抓。黃蟮和泥鰍滑得很,一觸手就滑掉,他老半天抓不住一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海林上前來幫忙,隻見他不慌不忙,一伸手就能逮住一條。海福深感驚訝,自己雙手抓不住一條黃蟮,海林僅用三根手指頭,就能把一條黃蟮牢牢抓住。海林用一根稻草,把幾條黃蟮和泥鰍從腮邊穿過,串在一起後,交到他的手裏。海福有點喜出望外,在田埂上手舞足蹈起來。

  眾人在田埂上坐下後輪流喝水,有人問海福說:“上海好?還是鄉下好?”他回答說:“鄉下好!”又有人說:“倷覅回上海去哉,勒鄉下種田吧。”他一時答不上,金生撫著他的肩說:“伲是上海人,上海人弗種田,種田真苦啘。”

  一大壺水一會就喝光,眾人紛紛走下田,金生吩咐海林和海福快些回家。誰知這時候,海福愣怔怔地望著齊整的禾田,望著在烈日下彎腰耘稻的眾人,一下子變得恍恍惚惚,好象自己也置身其間。海林幾次催促,他才回過神來,然後光著腳丫,一手拎著自己的鞋,一手拎著那串黃蟮和泥鰍,依依不舍地離開田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