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祖孫扳罾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50      字數:3870
  這天一早,柳氏又進佛堂拜佛。香娥昨夜生了個兒子,柳氏為她歡喜,又為她擔憂,擔心孩子將來會不會開口?她在菩薩前焚香磕頭,向菩薩祈禱:“觀音娘娘大慈大悲,救救苦命女人香娥吧,讓俚倪子能開口。”她伏在地上接連磕頭,在她抬起頭時,恍惚看見菩薩睜開佛眼,朝她閃過一絲笑顏。她頓時驚喜,連忙又伏地磕頭,嘴裏念道:“菩薩真顯靈,香娥會一輩子敬菩薩,菩薩保佑香娥吧。”

  柳氏出門去香娥家裏,兩個啞巴孩子見她登門,笑嘻嘻把她迎進自己娘的房裏。香娥躺在床上,根生在床邊坐著,香娥見了柳氏要坐起來,柳氏連忙把她扶住,問她說:“倷身體阿適意啊?”香娥說:“嬸嬸啊,謝謝倷特為來,我身體蠻適意。”她把身邊蠟燭包裏的嬰兒,抱給柳氏看。

  柳氏彎下腰,仔細看了看嬰兒,笑著對香娥和根生說:“小倌靈格,真標致。”根生在旁歎氣道:“弗曉得阿會開口?”柳氏看出了他的滿臉憂愁,安慰他說:“放寬心麽哉,菩薩會顯靈格。”她沒敢把剛才菩薩顯靈的事說出來,隻對香娥說:“我剛替倷求過菩薩。”

  香娥激動地說:“多謝嬸嬸,倷日日替我求菩薩。”接著說道:“嬸嬸啊,小倌要是真會開口,我要讓小倌,認倷做幹親娘,倷說阿好?”柳氏笑道:“蠻好啘,我多一個幹孫子哉。”

  柳氏和夫妻倆說笑一會,然後要告辭,根生把她送出房門,柳氏低聲對他說:“香娥也作孽,倷要多體貼點。”根生說:“我多請幾日假,一定服侍好俚。嬸嬸放心麽哉,就是小倌將來弗會開口,我也弗鬧哉。寶生教我道理,我已經懂哉,再鬧也弗是人哉。”柳氏終於放下心,點頭說道:“應當實介,一家人家最要緊,夫妻道裏和和睦睦、客客氣氣。”說完後出了門。

  農忙過後,采繭子的時刻到了。黃紀元把二隻栲栳拿進蠶房,柳氏也跟進蠶房裏,倆人把繭子一隻隻從蠶山上采下來。海福和海珍也來相幫,倆人嘻嘻哈哈,比誰采的繭子大。黃家好多年沒養蠶了,今年的蠶繭特別好,幾乎沒有薄皮繭,黃斑繭和膿繭。一張蠶種采了滿滿二栲栳繭子。

  養了一季蠶,又經過一個農忙,黃紀元漸感體力不支,全家人都勸他別再下田,在家裏喂喂豬就行了。黃紀元嘴裏答應,可是歇在家裏,他也閑不住。隻見房前房後的空地上,都是他種的東西,有黃瓜、南瓜,還有長豇豆、茄子。他自己種煙葉,還種了幾株洋金花。那洋金花的莖稈粗壯又高大,開出的花是白色的,像孩子們玩的喇叭那麽大。海福很新奇,想采一朵花玩。黃紀元厲聲把他喝住,告訴他說這花碰不得,它的毒性很強,雞鴨吃了會即刻死掉。

  海福見祖父把洋金花采下後,在太陽底下曬幹。然後在烤煙葉時,把洋金花也烤得焦黃。又見他拿出一隻陶甕,把烤好的煙葉切碎,然後把洋金花切碎摻在一起,再朝上麵噴一口燒酒,然後揉搓一會,把它們存放進陶甕裏,把蓋口密封住。海福長大後才明白,洋金花的學名叫曼陀羅,可以入藥,祖父有哮喘病,但舍不得看郎中,同村裏的其他老人一樣,他們一輩子不上醫院。他在冬季犯病時,就是靠吸摻了洋金花的煙,來鎮咳平喘的。

  這一日早上,黃紀元又想去出工,金生把他喝住了,海祥和海林也上前,把他手裏的鋤頭奪下來。黃紀元對他們說:“我歇勒屋裏,實在嘸事體做。”金生說:“嘸沒事體做,領海福到茶館裏去聽書。”黃紀元有些不情願,柳氏和彩鳳也一陣勸說,他隻得點頭,在出門時說:“中飯等我來燒,我聽一場書就轉來。”

  祖孫二人來到蔣墩,同往常一樣,進茶館前先買根“油炸檜”。海福坐在茶桌上無心聽書,一邊吃著“油炸檜”,一邊注視著飛進飛出的燕子。

  聽完一場書後,祖孫倆走出茶館。他倆來到了一個肉鋪前,黃紀元說道:“替我斬半斤精肉。”賣肉的人說:“老伯伯:別人家買肉,要連精帶壯,倷哪哈隻要精肉?”黃紀元笑了笑,指著海福說:“伲孫子是上海小倌,俚吃得精細。”賣肉人望一眼上海小倌,然後朝砧板上一刀斬下去,斬了一塊精肉後,把肉往秤鉤上一鉤,抬起秤杆和秤砣,望了一眼秤星,嘴裏忙說:“啊唷,六兩半哉。”黃紀元說:“多就多點麽哉。”黃紀元付過錢後,賣肉人拿一根稻草紮了那塊肉,然後遞到他手裏。祖孫二人離開肉鋪,海福從祖父裏拎過那塊肉,喜滋滋地踏上回家的路。

  黃紀元到家時,順手在門口的空地上摘幾隻茄子,然後進家門。海福把手裏的肉拎給祖母看,柳氏笑著說:“今朝哪哈想著買肉哉?又是大開銷啘。”海福跟在祖父屁股後,見他進了灶頭間,先把肉和茄子洗幹淨,在砧板上把肉切成薄片後,放少許醬油和鹽,再加上黃酒和薑片。

  柳氏進來燒火,先把米倒進鑊裏,又在飯鑊裏放一副蒸架,把茄子和一碗精肉放到蒸架上,等到飯煮熟的時候,上麵蒸的東西也熟了。

  飯菜上桌時,金生一家也回來了。海林望一眼桌上的幾樣菜,麵露喜色地說:“今朝又是好小菜啘!”海珍也欣喜,她和海福一樣,最喜歡吃蒸精肉和蒸茄子。黃紀元做蒸茄子很講究,鮮嫩的白茄子一定要在飯鑊上蒸,飯的香氣能滲進茄子裏,蒸熟的茄子一絲絲撕開後,要放入薑絲和鹽,再用滾油一淋,端上飯桌時香氣四溢。

  海林最喜歡吃肉,可是吃了兩片,便不敢再吃。他知道這是海福的特權,其次輪到海珍,可是他的兩眼,還是緊盯著那碗肉。黃紀元看出了他的心思,說道:“再讓倷吃兩片,今朝多斫一篰草,阿好?”海林聽了有些不情願,可是想了想後,還是沒有抵擋住誘惑,說道:“好格。”馬上夾了兩片肉,一下放進嘴裏。海福和海珍朝他笑,彩鳳拍他一下,說道:“倷獨曉得貪嘴。”

  黃紀元在飯後說,下午想去出工,金生馬上說:“倷歇歇麽哉!”黃紀元回答說:“歇勒屋裏,嘸事體做也厭氣。”金生想了想說:“倷到門前去扳罾吧,我替倷拿罾裝好。”

  金生走進了東屋,不一會扛出一口罾來,在地上擺弄一陣,海祥也上前幫忙,然後把罾抬到河邊的一棵老楝樹底下,在樹蔭下支好了罾。

  在吳地水鄉,經常有老人坐在河邊扳罾。所謂罾是一張二米見方的魚網,網的四隻角上,有細竹竿連著,把四根竹竿彎曲後,上端交叉捆紮住,能把底部的魚網繃緊。還要用一根粗竹竿,一頭連接四根交叉的竹竿,一頭支在河岸邊上做支點。五根竹竿交叉處係一根繩,岸上的人通過這根繩,可以把罾沉入河底,也能把罾提出水麵,扳罾的人收放自如,不費很大的勁。

  海福見金生和海祥支好了罾,撒腿進屋搬出二隻矮凳,黃紀元這時一手拎著水桶,一手拿了支長竹竿撈兜出來。祖孫倆在矮凳上稍坐片刻,海福已急不可待要扳罾,可是他的氣力不夠,費了好大勁也扳不動,隻得把繩子交到祖父手裏。黃紀元接過繩子後,朝手心裏啐了口唾沫,雙手搓了搓後,三下兩下就把罾提出了水麵。魚網出水麵時,有三條小魚在網裏掙紮蹦跳。

  海福在岸上樂不可支,趕忙操起撈兜,把魚抄進了兜裏。撈上來的魚放進水桶裏後,他蹲下身來,戲弄著幾條魚,一邊問祖父說:“三條是啥格魚?”黃紀元回答說:“一條是鯽魚,另外兩條是串條魚。”門前的河裏,串條魚和巴掌大小的鯽魚最多,偶爾也有鱖魚和昂刺魚。一個小時下來,海福數了數,水桶裏已有了二十來條魚。

  扳罾和釣魚一樣,都是慢性子活。黃紀元有些不太習慣,默默地吸完一鬥煙後,把煙鬥在鞋底下磕了磕,起身往河邊的一棵柳樹走去。海福也跟在他身後,那棵柳樹的樹幹上係著一根繩,黃紀元收起那根繩,從河裏撈起了一梱柳枝來,隻見枝條上麵叮滿了許多青殼螺螄。

  昨天上午,海福親眼看見祖父從樹上摘下許多柳枝,又見他把柳枝捆成一捆,還綁上一塊石頭,然後用繩把柳枝沉入河岸,把繩的另一頭係在樹幹上。海福當時不明白這是為何,問道:“阿爹:倷做啥呀?”黃紀元回答說:“倷明朝就曉得哉。”

  海福此時終於明白了,心裏暗暗欽佩自己的祖父。黃紀元把柳枝拿到矮凳前,吩咐海福把叮在枝條上的螺螄,都一個個揀下來。他自己奔進門去,拿一把桑剪和一隻碗出來,然後坐在矮凳上,手握那把桑剪,剪一陣螺螄屁股,然後放下手裏的桑剪,接著扳一回罾。

  從東麵來了一條艒船,一時間水花四濺,打破了河麵的平靜。艒船帶來了六、七隻水老鶚,那些水老鶚麵目猙獰,是魚兒的凶神惡煞。隻見它們一個猛子紮入水裏,等浮出水麵時,會朝船上的主人揚起脖子,並且拍打雙翅,這是已逮住魚的信號。船上的主人會伸下一支網兜,把它們抄上船去,從它們喉嚨裏摳出一條魚來。然後作為獎勵,往它們嘴裏塞進一條小魚,再把它們放入河裏。水老鶚所以凶悍,是主人有意讓它們饑餓,它們的脖頸讓主人紮了一道線圈,水老鶚叼到魚後,卡在喉嚨處咽不下去,隻有交給了主人,才能獎勵到一條小魚。

  艒船經過黃紀元的罾時,海福終於看清,船頭搖櫓的是穿一身破爛衣裳的女人,身旁有個三、四歲的小孩,腰裏係著一根繩,繩的一頭拴在船上。那條小船的船艙,用卷成半圓形的蘆席罩著,這是他們生活起居的地方。船尾站著船上的男主人,他手持一根竹篙大聲吆喝,並且不停地拍打水麵,驅趕那些浮在水麵上的水老鶚,使它們不停地紮猛子逮魚。

  艒船經過時會驚走河裏的魚,一時半回也不能恢複,海福有些氣惱,在岸上揀了兩粒小石子,朝艒船扔去。黃紀元大聲喝住孫子,把他一把拉到身邊來,對他說道:“艒船上人頂頂作孽。我小辰光,阿爹、好婆出去捉魚,也是用一根繩,拿我拴勒船上。”黃紀元說話時有些傷感,眼眶也濕潤了。

  這是海福唯一一次,聽見祖父講自己小時候的事。許多年後,當他回想起這情形,後悔當初沒有追問下去,這成了他心中永遠的遺憾。但是他沒有忘記,祖父所說的艒船上人的悲慘。後來他還知道,艒船上的人居無定所,大多在岸上沒有落腳點,有的甚至連戶口也沒有,隻能四季漂在水上。他們是真正的“盲流”,一條小船,幾隻漁鷹,是他們唯一的財產,也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手段。他們不知道要去向何方,他們隻為了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