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前，銀生父子和寶生夫妻，祭拜祖墳後回家。海光和海榮頭一次去鯉魚渚，今日不僅拜過了祖墳，還在山丘上飽覽了太湖景色。兄弟三個都很興奮，尤其是海光，前日得了貴田贈的《太湖勝景圖》，今日又親眼見了太湖。在山丘上望著太湖山水，細細回味一番《題太湖》詩，心中頗有感觸。

  銀生今日也很興奮，吃午飯時對全家人講，他這次回來，向別人借了隻照相機。今日天氣好，全家都有空，要給大家拍照，還想拍全家福。聽見銀生要給大家拍照，一家人都欣喜。海福和金生的三個孩子，至今還未拍過照，更不知人影怎麽會留在紙上的，幾個孩子滿懷好奇，吃飯也特別快，等著一會兒拍照。

  午飯後收拾好桌子，彩鳳梳理好頭發，柳氏也梳篦了一下。銀生取出照相機，讓父母坐在堂前，拍了一張合影，覺得屋內光線不夠好，提出幹脆到門前去拍。金生把椅子搬到大門口，老夫妻倆坐在門前又拍了一張。海福已等得心急，一下站到祖父母跟前，銀生於是又拍了張三個人合影。

  銀生給一家人拍照時，黃家門前圍攏了不少人，鄉鄰們大多沒見過拍照，都覺得很新奇。河對岸的小狗夫妻，看見黃家門前這麽多人，抱著兒子也來了。小狗見到銀生在給家人拍照，於是湊上前說：“二阿哥：讓我也揩揩油，我迭輩子朆拍過照，連結婚照也朆拍，阿好補一補？”

  銀生連聲說好，小狗於是拉了玉鳳，先拍了張夫妻照，接著又拍了夫妻倆和孩子的合影。柳氏見興元夫妻和孩子，在一旁看了很羨慕，於是讓銀生替他們全家，也拍了二張照片。

  銀生隨後要拍全家福，他讓父母坐在中央，祖孫三代分二排站好，自己對準焦距後，把照相機交到小狗的手裏，吩咐他手不能抖，看好鏡框按快門。小狗按了快門後，銀生怕有閃失，讓他再按了一次。

  銀生拍完一卷膠卷後，一家人都進屋裏。寶生對銀生說：“膠卷讓我帶到鎮上去衝洗，省得倷帶到上海去哉。”銀生想想也對，從相機裏取出膠卷，交給了寶生。

  這天晚飯後，黃紀元吩咐三個兒子說，今夜有事要商議，讓金生閂上了大門。柳氏在長台上點燃二支蠟燭，叫海祥和海光領弟妹們到房裏去玩。三個兒子見到父親，今天這般嚴肅，於是都坐了下來。柳氏端上茶水和瓜子，招呼三個兒媳也一起坐下。

  黃紀元和柳氏坐在上首，左右是金生夫妻和銀生夫妻，對麵是寶生夫妻。黃紀元喝了口茶，開口說道：“我老哉，今朝弗曉得明朝哉。想現在替唔篤三兄弟分家。唔篤看哪哈？”說著目光先視向金生夫妻倆。

  金生點頭說：“我聽阿爸說話，阿爸說哪哈就哪哈。”銀生和寶生聽大哥這麽說，也一起附和。黃紀元接著說道：“照規矩分家要請娘舅來分，隻是唔篤也嘸娘舅，再說現在是新法哉。我想讓三兄弟、三妯娌坐下來，有啥弗公平，也好當麵說，唔篤說阿好？”

  兒子和媳婦都點頭，黃紀元說道：“現在也嘸田分，黃家祖產就是九間屋。我想東屋三間仍舊讓金生住，當中三間是銀生名分，三間西屋是寶生名分。房間裏家什弗要動，仍舊各歸各，還有點鋤頭鐵鎝，現在隻有金生種田，我想用弗著分哉。”他停了停又說道：“我還要關照唔篤，銀生每年轉來一趟，寶生一個禮拜轉來一趟，我弗許唔篤拿房子隔斷，黃家人還是一個大門進出。”他問銀生和寶生是否答應？銀生和寶生當即點頭同意。

  房產分定後，黃紀元又轉入下一個話題，開口說道：“老話說養兒防老，接下來爺娘也想聽聽，唔篤三個倪子哪哈養老？”寶生先開口說：“爺娘辛苦養伲大，吃仔弗少苦。我想讓唔篤多享幾年福，往後唔篤，覅再下田哉，伲來養唔篤。”

  銀生聽了連連點頭，問寶生說：“現在農村裏生活費，一個人每月需要多少？”寶生回答說：“大概是八元左右。”銀生想了想，然後對寶生說：“大阿哥條件差點，讓大阿哥平時多照顧點爺娘，伲兄弟倆每月貼爺娘八元，倷說阿好？”

  寶生當即同意，黃紀元忙說：“唔篤有良心，我也快活。我現在還能下田，賺點口糧工分，往後口糧工分要是虧空，讓金生拿工分來貼補。唔篤兄弟倆，每月貼五塊洋鈿，伲老夫妻倆，日腳蠻好過哉。”

  黃紀元問柳氏意下如何？柳氏不答話，先問林瑛和玉敏的意見。林瑛隻是點了點頭，玉敏開口說：“伲現在嘸啥負擔，應當多盡點力，讓伲每月貼八元好哉。”寶生聽玉敏說這話，心裏十分高興，他對父母說：“就實介說定吧，伲每月貼八元。”

  柳氏對丈夫說：“伲真是福氣，養著三個好倪子，討著三個好媳婦。”黃紀元說道：“我總算了結一樁心事，也對得起祖宗哉。養老格事體，等收好麥再開始。往後唔篤三兄弟，要好好做人家，我望子孫越來越出息，黃家越來越興旺。”柳氏見事情已商議定，把孫子和孫女喚進堂屋，大家說笑了一會，黃紀元見夜已深，於是吩咐大家回房去睡覺。

  兒子和媳婦回房後，柳氏拎兩隻熱水瓶，一隻送進了寶生的房裏，另一隻要給林瑛送去。當她走到銀生的房門口時，聽見林瑛在說：“說得好聽，還分家呢，我們又帶不走一塊瓦片。”銀生同她爭辯說：“你懂不懂？這是老人對小輩的責任。”聽見林瑛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道：“你娘送彩鳳金耳環，送玉敏玉手鐲，怎麽沒一件給我的？”銀生說道：“你氣量怎麽這麽小？這點東西還計較，虧你還是從上海來的。”

  銀生夫妻倆的說話，讓柳氏聽得清清楚楚。心頭頓時像被針刺了一下，手裏的熱水瓶差點掉地上。等到她回過神後，縮回了推門的手，在門口遲疑再三，還是轉身離開了。

  第二日早上，金生一家去彩鳳娘家。銀生吃過早飯後，把海福拉到自己身邊，問他說：“我後日要回上海哉，倷阿轉去？”海福眨巴著眼珠，搖了搖頭。林瑛生氣地說：“不想回上海，以後幹脆在鄉下種田算了。”海福聽娘說這話，還真點了頭。銀生不滿地瞪林瑛一眼，撫著海福的頭說：“倷總歸要回上海，過段辰光要上學哉。”海福抬頭說：“等我上學辰光再回上海。”林瑛又哼了一聲，說道：“人小主意倒大。”

  柳氏這時朝丈夫瞟了一眼，黃紀元站出來說：“小倌想等讀書再轉去，我看也好。”銀生對父親說：“我怕俚將來讀書跟弗上，想早點帶俚轉去。”黃紀元嗬嗬一笑，說道：“三歲看到老，伲孫子將來讀書一定好，倷放心麽哉。”然後對林瑛說：“海霞現在還小，讓海福住鄉下，倷也好省力點。”林瑛點頭說：“這樣也好。”銀生於是無語了。

  海福聽見自己不回上海了，高興锝一蹦一跳，一頭鑽進了西屋。柳氏拎一隻腳爐出來，放在林瑛腳下，讓她焐腳。她對夫妻倆說：“海福歡喜住鄉下，讓俚讀書再轉去吧。”銀生和林瑛都不吭聲。

  過一會兒，銀生站起身對母親說，想再去貴田家一次，柳氏點了點頭，銀生出門去了。柳氏見銀生獨自出門，又望一眼林瑛的神色，心裏暗暗歎氣。她昨夜回房後，在床上一夜沒睡好，早晨起來後，暗中察言觀色，見銀生和林瑛不理不睬，情知夫妻倆拌嘴，鬧翻了臉。柳氏心裏犯難，想勸說他倆，又恐挑明了事，不勸又心裏橫豎不安。她思來想去，隻能忍氣吞聲，暗自把眼淚咽下。

  海光和海榮從房裏出來，見父親不在堂屋裏，連忙問：“爸爸到啥地方去了？”柳氏說到許家去了，海光前天去了許家，對許家已有好感，心裏也想去。柳氏說：“想去許家，讓弟弟領唔篤去。”於是把海福從西屋喚了出來。兄弟三個出門去了，林瑛也未阻攔，抱著海霞回房去。

  寶生見父母連著勞累幾天，金生一家今日又出門了，他和玉敏商量，今天由玉敏上灶台，玉敏也答應了。夫妻倆出房來，玉敏找了條圍裙係上，要去灶頭間。柳氏見了拖住她，說道：“哪哈好讓新娘子上灶頭？”寶生說道：“伲明朝就要回鎮上，總要讓新媳婦燒頓飯。”

  黃紀元聽了直樂，說道：“寶生說得對啘。”他對玉敏說：“葷菜是現成格，炒兩隻蔬小菜就好哉。”然後關照寶生說：“玉敏燒慣煤球爐，鄉下灶頭朆燒過，倷一道去相幫燒火。”寶生聽了父親的話，隨玉敏去灶頭間，幫著洗菜切菜。柳氏不忍心玉敏下廚，想要進灶頭間相幫，黃紀元一把拉住她，笑著說：“倪子媳婦一片孝心，倷哪哈有福弗會享？”

  銀生領著三個孩子，在午飯前回到家。寶生和玉敏端上飯菜，柳氏把林瑛和海霞從屋裏叫了出來，大家坐下來吃飯。

  海光知道明天要和叔嬸一起去光福鎮，又從海福嘴裏得知，那裏有山，還有寶塔，早已勾起了興趣，在飯桌上問：“好叔：明天能不能領我們去爬山？”寶生回答說：“倷想爬山，明朝我領唔篤去鄧尉山。”林瑛對海光說：“你這幾天玩瘋了，書包帶了來，沒看過一回書。”

  寶生問銀生說：“海光讀書成績哪哈？”銀生點點頭，說道：“讀書還算弗錯，俚還是班長。”寶生又問海榮，海榮低下頭，答不上話來。銀生說道：“說俚笨也弗算笨，就是弗肯用心讀書，一門心思貪白相。”

  柳氏聽了說：“海榮啊，倷要向哥哥學習，要是弗認真讀書，將來弗來事格。”黃紀元也說：“唔篤有書讀是福氣，我小辰光想讀書也讀弗著啘。唔篤阿爸搭好叔，總共隻讀著三、四年書。海祥上仔五年學，現在也種田哉，唔篤要好好上心。”

  黃紀元隨後問海光說：“倷將來想做啥？”海光撓一下頭皮，回答說：“還沒想好呢，不過肯定想上大學。”寶生聽了直點頭，說道：“伲黃家還朆出過大學生，海光看來是頭一個。”黃紀元說：“伲黃家子孫，早晚要出秀才中狀元。”海福這時插嘴問：“啥格叫秀才？啥格叫狀元？”黃紀元聽見這問，笑著對他說：“倷大起來好好讀書，將來就能中秀才考狀元。”他瞪大眼問：“阿是真格？”滿桌的人都被逗樂，玉敏撫著他的頭說：“是真格啘，倷將來千萬要讀好書。”

  吃好飯後，寶生從屋裏拿出一摞書來，把海光叫到跟前，這些書是他在複員後買的，也有在部隊時買的，讓海光挑選自己喜歡的。海光平時喜歡看書，見了這麽多書開心得很，挑了《三國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年近衛軍》，還有另外幾本書。寶生問：“有幾本是繁體字，繁體字阿識？”海光點頭說：“我繁體字不會寫，但是會認，不識的會查字典。”

  海福前兩天見貴田讓海光挑畫，今天又見寶生讓海光挑書，心裏十分羨慕，湊在海光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海光聽了直點頭。銀生問海光說：“海福對你說什麽？”海光回答說：“弟弟要我別把書弄壞，等他識了字也要看的。”銀生聽了麵露喜色，心裏暗自高興。

  海光把書拿到房裏，出來時拿著幾本連環畫，遞到海福手中。這是一套《嶽飛傳》，他帶在火車上看的。海福頭一次見到小人書，翻了幾頁覺得新鮮，再也舍不得放下。銀生對海榮說：“海光送弟弟小人書，你有什麽送給弟弟？”海榮想了想，從衣袋裏摸出幾粒玻璃彈珠，遞到海福手裏。不料海光說：“讀書不好的人才玩這個。”海福聽了，嚇得趕緊放下玻璃彈珠，惹得屋裏的人又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