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飯時，柳氏唉聲歎氣，講起了謝老漢家的事情。金生對母親說：“也怪弗得根生，香娥連生兩個啞子，根生弗稱心，心裏怨香娥。”彩鳳爭辯說：“香娥作孽，老人小倌受苦，我看還是要怪根生。”

  黃紀元問柳氏說：“老太婆：倷阿是又要去管，別人家格閑賬哉？倷嘸本事管，根生難勸格，香娥娘家人，也到鎮上去勸過，橫勸豎勸，就是勸弗轉來。弄弗好，俚勒鎮上有外插花哉。”柳氏歎聲氣說：“阿要作孽，再弄下去，一家人家阿是要拆散哉？”

  老夫妻倆掛念寶生，天天掰手指頭，算寶生幾時回家來。這天在飯桌上，黃紀元又說：“阿曉得寶生啥辰光轉來？”海林接口道：“阿爹：阿要我到鎮上去問好叔？”黃紀元搔一下頭皮，突然醒悟過來，指著海林的鼻子罵：“倷個小鬼，阿是存心作弄阿爹？”引得一桌人哈哈大笑。

  一家人正開心的時候，柳氏瞧見香娥的啞巴兒子，這時出現在門口，連忙起身向他打手勢，問飯吃過了沒有？啞巴孩子搖搖頭，讓他進屋來，他又搖搖頭。柳氏走近他身邊，他突然拉住了柳氏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家。柳氏終於明白，啞巴孩子是叫自己去他的家裏，心裏思忖謝家是不是又出了什麽事，於是和家裏人說了一聲，跟著啞巴孩子去了。

  來到謝家後，啞巴孩子先把柳氏領到謝老漢的房裏。謝老漢躺在床上，看見柳氏進來，他吃力地從床上坐起，開口對柳氏說：“嬸嬸啊，倷來哉。我叫孫子來喊倷，有事體求倷唷。”

  柳氏忙說：“謝伯伯：有啥格事體？倷說麽哉。”謝老漢喘著氣，回答說：“說出來也難為情，現在人家弗像人家哉。我生病，香娥也生病，根生到現在弗轉來。”喘了一下氣，他又說道：“聽說寶生到鎮上派出所工作哉。我想求倷，叫寶生拿俚捉起來，要麽拿俚捆轉來，要麽讓俚去吃官司。”他氣憤地說道：“小畜牲，俚弗像人哉，弗管一家老小……”

  柳氏打斷他的話，勸說道：“謝伯伯：弗作興格，總歸是爺倪子。根生有啥弗對，隻能慢慢勸，俚總有一日，會回心轉意格。”謝老漢仍是憤憤不平，拍著床說道：“我恐怕看弗到迭一日哉，真要活活氣煞。”柳氏勸他說：“倷自己身體要當心。事體我會放心上，等寶生轉來，搭寶生商量商量。”謝老漢連連抱拳作揖。柳氏出屋後，轉身去香娥房裏。

  柳氏幾日不見香娥，照麵後吃驚不小，看見她在床上躺著，蓬頭垢麵不說，臉色也臘黃，一副病歪歪的模樣，比前幾日消瘦不少。柳氏上前問：“香娥啊，倷身體哪哈？”香娥抬起頭，有氣無力地喊一聲：“嬸嬸啊。”坐起身時淚水直淌，然後對柳氏說：“迭兩日，我心口痛，氣力也嘸沒。”柳氏急急地問：“阿要緊呢？”

  香娥搖搖頭，說道：“我隨便哉，迭種日腳過怕哉。”柳氏尋思香娥是心裏哀怨而得病，想想她要照顧老人，又要帶兩個啞巴孩子，偏又遇上一個無情義的男人，確實是難熬。於是安慰說：“香娥啊，倷覅瞎想，自己身體要緊。倷心覅急，讓我勸根生轉來，俚會回心轉意格。”

  聽了柳氏的話，香娥黯然的眼珠亮了起來，激動地說道：“嬸嬸啊，倷真是個大好人，多謝倷哉！”柳氏勸她起床，還是到屋外曬曬太陽好，她果然從床上爬了起來。

  柳氏要告辭時，瞧見灶頭上和桌上一片狼藉，於是動手相幫收拾，洗碗時發現水缸見了底，不由歎一聲氣，對香娥說道：“倷當心點，我叫海祥來挑水。”說完匆忙回家裏。

  柳氏到家後，講了謝老漢請她過去的緣由，又叫海祥去幫忙挑水。海祥正在看書，他有點不樂意，黃紀元朝他瞪了瞪眼，他隻得放下書出門去。

  海福聽說燕子在窠裏孵小燕子，每日留心燕子窠裏的動靜。這日早上，他聽見燕子窠裏好像有雛鳥的叫聲，欣喜地爬上桌子朝燕子窠張望，無奈望不見，吵著要祖父架梯子，讓自己爬上去看。他平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這一次，黃紀元卻不允。海福噘起了嘴，柳氏趕緊勸說：“爬高要跌跤，再說小燕子弗能受驚。等小燕子稍大點，保證看得見。”聽祖母這一說，他才停止吵鬧。

  兩隻燕子裏外穿梭忙，柳氏告訴孫子，這是燕子逮了蟲子，回來給小燕子哺食。海福站在燕子窠下，終於望見老燕子回來喂食時，燕子窠裏探出兩隻雛燕的小腦袋，伸長脖子嗷嗷待哺。

  海福這幾天不出去玩，大多時間都坐在門檻上，望著燕子飛進飛處。柳氏心裏惦念寶生，這天囑咐他望著橋上，看叔叔在橋上出現。傍晚時分，海福望見寶生的身影，終於在橋上出現了，他欣喜地喊：“好叔轉來哉！”柳氏探頭朝外望，果見寶生向家裏走來。

  寶生走進門時，柳氏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隻見寶生穿一身嶄新的，深藍色的警察製服，頭上戴頂福泉說的“平頂帽”。柳氏笑眯眯地摸寶生身上的衣裳，一旁的海福已爬上寶生的肩，把帽子戴在自己的頭上。他告訴叔叔說，燕子窠裏多了兩隻小燕子，隨後又把寶生拉到豬舍，去看小豬長大了多少。

  柳氏做好晚飯後，一家人都進了門，看見寶生穿一身新衣服回家，個個欣喜地圍著寶生問這問那，直到柳氏喊吃飯。

  一家人坐下來吃飯時，柳氏問寶生說：“倷阿看見根生？”寶生點頭回答說：“俚勒布店裏上班，打過招呼。”柳氏歎了一聲氣，寶生忙追問，她於是講了根生家裏的事，又說了前天謝老漢求自己的事。寶生聽完後搖搖頭，說道：“我弗能隨便捉人，再說是人民內部矛盾。”

  柳氏不懂什麽是人民內部矛盾，急急地問：“倷阿真是管弗著？”寶生笑了笑，問道：“姆媽阿是想管迭樁事體？”柳氏又歎聲氣，說道：“我答應謝伯伯哉。看見迭家人家，真是要流眼淚，弗答應麽，心裏阿過意得去？”金生說道：“兄弟剛參加工作，倷就派任務。阿是多事體？”寶生說道：“大家住一個村上，隻要幫得上忙，是應當格。”他對母親說：“我抽空尋根生聊聊，了解了解情況再說。倷弗能心急，阿好？”柳氏忙點頭，臉上的愁雲散去許多。

  晚飯後，金生和彩鳳同寶生聊了一會，然後領孩子回房睡覺。黃紀元坐在油燈旁，仍和寶生說個沒完，柳氏端了盆水出來，讓寶生洗臉。寶生洗過臉後，從兜裏掏出一大遝錢來，交到母親手的裏，笑著說：“我第一個月工資，每月有四十八塊，我自己留十八塊，剩下來唔篤用。”

  柳氏驚喜得張大了嘴，她平時很少摸錢，今天拿錢數了數，眼裏閃出了淚花，說道：“好倪子啊，娘連票子也弗識啘。”她把錢交到丈夫的手裏，黃紀元激動得嘴唇直哆嗦，他萬萬沒想到，寶生會有這麽高的工資，接過錢後說：“阿爸有銅鈿用，我替倷票子囥起來。”又說道：“倷應該成家哉，票子省下來，讓倷成家派用場。”

  寶生對父親說：“阿爸：現在伲日腳好過哉，倷用弗著再出工。蔣墩有書場，倷歡喜聽書，去多聽聽。”黃紀元心裏甜滋滋的，一個勁地點頭。海福坐在寶生的身邊，看見祖父和祖母樂得合不攏嘴，他也咧嘴笑。柳氏摸著他的頭問：“倷大起來，賺票子讓啥人用？”海福回答道：“讓阿爹好婆用。”柳氏聽了，笑得更合不攏嘴。

  黃紀元歡喜了一夜，第二天早早起床，拎了隻籃子出門去。一家人都進堂屋後，柳氏唯獨不見他，嘀咕說：“大清老早，老頭子啥地方去哉？”正在念叨的時候，黃紀元挽著竹籃，拎著幾條魚，神采飛揚地進門來。

  孫子孫女迎上前，接他手裏的東西，他樂嗬嗬說：“吃油炸檜，一人一根。”四個孩子見籃裏有油條，每人拿了一根，又見籃裏還有東西用幹荷葉包著，不知是什麽好吃的。隻聽他又說：“今朝吃肉哉。”說著把幹荷葉剝開，籃裏果真有一塊豬肉。四個孩子瞪大了眼，在海祥和海林心目中，世上最好吃的，莫過於紅燒肉，這麽多年來，連過年也吃不上肉。海林驚喜得直發愣，望著那塊豬肉，像是在做夢一般。

  一家人吃粥時，海祥尋思海林今天不上學，寶生又在家，想不去出工。金生沒答應，他把目光轉向祖父，希望他替自己說句話。不料黃紀元這次沒幫忙，朝海祥瞪眼說：“小夥子要勤力點，弗能貪白相。好吃懶做，最最嘸出息。”幾句話就讓海祥啞口。

  黃紀元接著問金生說：“菜地裏阿澆過水？”金生搔了搔頭皮，回答道：“我忘記哉，明朝澆吧。”黃紀元生氣了，指著金生罵道：“明朝還有明朝，倷阿是推日頭過西？”金生覺得羞赧，寶生忙說：“我今朝有空，讓我去澆。”

  出工鍾響了，金生夫婦和海祥上工去，海林今天很乖巧，背了竹篰又去割豬草。寶生挑著兩隻水桶，要去菜地裏澆水，黃紀元不讓去，說道：“倷弗認得自留地。”海福跳起來說：“我認得，我領好叔去。”黃紀元一下子愣住了，他又好氣又好笑，隻得讓叔侄倆去。

  黃紀元今天又施展廚藝，寶生和海福回來時，見他在剝煮熟的雞蛋，剝了一碗蛋後，用牙簽朝每隻蛋上戳洞眼。海福上前問：“阿爹：倷做啥？”他笑笑說：“倷今朝乖點，我燒好小菜讓倷吃。”

  過一會兒，灶頭間飄出了香氣，海福和海珍在灶頭邊團團轉。柳氏笑著說：“兩個小倌，還從來朆吃過紅燒肉。今朝阿要開心？”黃紀元聽了這話，望一眼身邊的孫子和孫女，眼眶突然有些濕潤，不知是激動？還是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