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人忙碌停當後，黃紀元一聲令下，全家老少提著灶籃去上墳，出門時隻閂了闥門，為了讓燕子能夠進出。

  一家人走到橋堍邊的時候，許家好婆站在自家門前，看見柳氏手裏挽著燒香籃，籃裏裝了香燭和錫箔，於是笑著向柳氏招呼說：“一家老小出門，阿是去上墳？”柳氏應道：“是格，正好寶生轉來，一道去上墳。”說話時寶生走上前，恭恭敬敬叫一聲好婆。許家好婆眯縫起笑眼，問道：“寶生啊，倷阿是轉來哉？”寶生回答說：“是啘，我複員哉。”

  許家好婆對柳氏說：“妹子啊，倷福氣真好，寶生相貌堂堂，快點叫俚討家主婆吧。”柳氏回答說：“是啘，俚歲數弗小哉。”又說道：“倷阿記得？我養寶生辰光，還是倷來相幫接生。”許家好婆笑道：“是啘，小倌生出來就標致，現在更加標致哉。”寶生聽得紅了臉，悄悄拉一下母親的衣角，柳氏會意，於是一家人和許家好婆道別。

  出了村子，走上田間小路，柳氏指著前麵的小山丘，對海福說：“前頭就是鯉魚渚。”海福抬頭望去，見前麵的小山丘上，開滿了豔紅的花兒，他開口問道：“好婆：前頭是啥格花？”柳氏回答說：“是紅梅啘。”海福見過臘梅花，還沒有見過紅梅花，於是撒腿往前奔。柳氏怕他跌跤，讓海林追上去。

  不一會兒，大家來到了鯉魚渚，彩鳳攙了婆婆，寶生背了小侄兒，全家人爬上坡頂，來到了祖墳前。海祥隨身帶來了鐮刀，先割幹淨墓碑前的枯枝雜草。黃紀元從灶籃裏拿出幾碟小菜，一盤子青團，又擺上幾隻酒盅，給每隻酒盅斟酒。柳氏從燒香籃裏取出燭台和香爐，上前點燃了香燭，隨後一家子人，齊刷刷站在祖墳前。

  黃紀元的神情變得肅然，上前敬了一炷香，率先雙膝跪下，柳氏和子孫也跟著跪下。隻聽黃紀元口裏念：“阿爸、姆媽、大老倌：黃家子孫來祭唔篤哉。”念完後連磕三個頭，全家人一起跟著磕頭。

  全家人磕了頭後，柳氏和彩鳳開始化錫箔。黃紀元坐在墳前絮絮叨叨，像是在同先人嘮家常。他又說起了這幾年全家受的苦，說到傷心處，忍不住聲淚俱下，海福也被他打動了。

  墳前香煙嫋嫋，錫箔化了後，殘片被風吹起，像片片蝴蝶在墳前飛舞。一家人圍在黃紀元身邊，隻見他說一會話，拿起錫壺斟一回酒。海福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麵，他和海珍一左一右，拉著祖母的衣角，默不出聲地望著坐在墳前的祖父。

  香燭漸漸燃盡，黃紀元已敬過三回酒，向先人告別的時候到了，他又跪下磕三個頭，嘴裏念道：“阿爸、姆媽、大老倌：我明年再來祭唔篤。”隨後按長幼秩序，海福排在最後，輪個磕頭道別。

  收拾好灶籃，踩滅了墳前的火星，一家人準備下山去。海福和海珍還不想離開，倆人奔來奔去，一會兒折梅花，一會兒拾鬆果，急得柳氏直喊：“唔篤覅奔，覅奔［口圼］。”寶生把倆人拉住，領他倆來到山坡前，指著前麵的太湖說：“唔篤望望太湖看。”

  此時日頭將西沉，晚霞映在湖麵上煞是壯麗，波光閃閃的湖麵上帆影點點，突兀在湖麵上的西山諸島，在晚霞中若隱若現。再看身邊近處，四周是星星點點的紅梅花，人已置身在花叢中。

  海福第一次看到太湖，樂不可支地喊道：“阿爹、好婆：唔篤也來看［口圼］。”黃紀元和柳氏走上前，柳氏問道：“看啥格［口圼］？”海福指著太湖說：“唔篤看太湖［口圼］，阿要好看？”黃紀元笑著說：“好小倌啊，阿爹好婆從小看太湖，已經看慣哉。”

  黃紀元見小輩玩興甚濃，索性在墳邊的柏樹旁坐下來，打開裝青團的食盒，招呼大家吃青團。於是一家老小，每人拿一隻青團，圍成一圈坐下來。海福兩眼望著太湖，靠在祖父的懷裏吃青團。黃紀元撫著他的頭，指著身邊的祖墳問：“阿曉得墳裏是啥人？”海福回答說：“是老祖宗。”黃紀元又問：“為啥叫老祖宗？”海福眨巴著眼珠，回答不上來。

  黃紀元拍了拍身邊的柏樹，對他說：“迭棵樹枝枝杈杈阿多？老祖宗是樹根，枝枝杈杈就是子子孫孫。倷阿明白？”海福有點明白了，此時終於知道，祖父為什麽在墳前如此恭敬。黃紀元又問：“倷阿記牢？”海福點頭道：“我記牢哉。”黃紀元又問海祥和海林，他倆也回答說：“記牢哉！”黃紀元此時高興，等到大家吃完了青團，喝令全家向祖墳告辭。

  寶生自從回到家後，一連幾天，除了幫家裏幹活，就是陪父母親說話，逗侄兒和侄女玩。

  這天早飯後，黃紀元看他有些不自在，問他說：“倷阿是想出去走走？”寶生點點頭。黃紀元又悄聲問：“阿是想去望張水根？”寶生忙問：“阿爸：倷哪哈曉得我心事？”黃紀元笑著說：“倷是我倪子，我當然心裏明白。”然後說道：“倷應當去望張水根，也替我謝俚一聲。”黃紀元提起了那一年，張水根送來米和紅糖的事，感慨地說：“張水根真是個好人，倷弗能忘記俚。”

  柳氏聽寶生說要去看望張水根，心裏十分高興，但馬上又犯愁，對寶生說道：“倷弗能空手去啘，帶點啥格好呢？”

  黃紀元已有準備，去菜地裏摘回來半籃茄子。寶生一看那茄子，心裏頓時喜歡，隻見那茄子長得雪白，像嬰兒的小腳丫似的，鮮嫩自然是不用說。黃紀元又拿出一隻竹簍，寶生一看又樂了，裏麵是一隻海碗大的甲魚，問父親是怎麽弄來的？黃紀元回答說：“我關照漁船上人弄兩隻甲魚，俚篤隻弄著一隻。”

  寶生收拾好東西要出門去，柳氏千關照萬關照，見了張水根，一定要替自己帶個好。黃紀元拉著寶生的手，在他耳旁低語一陣，抬起頭又問：“倷阿記牢？”寶生點頭說：“我曉得哉。”

  寶生出門去了，柳氏拉住黃紀元的手，問他說：“倷剛剛勒寶生耳朵邊說啥？”黃紀元說：“說出來，倷也弗懂。”過一會又說：“寶生是轉來種田？還是另外分配工作？叫俚去問問張水根，看張水根阿幫得上忙？”

  柳氏明白了，對黃紀元說：“怪弗得俚心事重得來，我倒朆想著。”黃紀元又說：“小倌蠻有誌氣，弗曉得俚阿有福氣？我望俚覅再捏鐵鎝柄，阿能尋一份工作？”

  這幾日村上有傳言，說寶生要當大隊幹部了，金生把這當作喜訊，眉飛色舞地告訴兄弟。誰料寶生聽後不以為然，說道：“大隊幹部應當讓社員來選舉，再說我也朆想當。”金生聽得一頭霧水，不知兄弟是啥心思？黃紀元聽了，倒是暗暗高興，心想寶生眼界高了，他不願窩在村裏，這孩子果真長誌氣了。

  寶生出門後，一直到天快黑，燕子回巢才進家門。黃紀元和柳氏已等得心焦，看見寶生身後還背一隻竹簍，上前看時，竹簍裏是一頭小豬。黃紀元大喜過望，連忙相幫把竹簍放下。

  全家人都圍上來看豬苗，豬苗才枕頭般大小，長一身漆黑的短毛。海福和海珍頭一回見到豬，海福伸手摸一下，小豬一聲叫，嚇得他縮回了手。

  彩鳳端一盆水來，讓寶生洗手擦臉，笑著問：“倷哪哈想著，捉隻小豬轉來？”寶生說道：“阿爸心想養豬。今朝路過豬苗集市，我順便捉一隻轉來。”

  黃紀元端一碗粥，喂那隻小豬。等小豬吃完粥後，拿出一隻栲栳，裏麵鋪上幹草後，把小豬抱了進去，吩咐金生和海祥說：“今朝已夜哉，明朝早點起來，豬圈打掃打掃，多鋪點稻柴。”金生和海祥連連點頭。

  柳氏招呼大家吃飯，黃紀元坐下後，先問寶生說：“倷阿碰著張水根？”寶生點了點頭，說道：“張縣長向唔篤問好。”黃紀元又問：“事體阿有眉目？”寶生朝父親笑笑，沒有答話。

  黃紀元見寶生滿臉喜色，心裏便篤定許多，接著問海林說：“阿想過年吃肉？”海林點點頭。黃紀元笑道：“倷想吃肉就要斫草。從明朝開始，每日斫一篰草。”海林嘟嘴道：“別人弗斫，要我一個人斫？”黃紀元回答說：“別人要出工，海珍、海福還小。倷弗斫也好，過年肉嘸沒吃。”海林連忙說：“我斫！我斫！”大家聽了都好笑。

  寶生吃完飯後，先站起身來，從挎包裏掏出一隻新買的手電筒，遞到海祥的手裏。海祥頓時眉開顏笑，連聲謝自己叔叔。金生在一旁說：“寶生啊，倷幾個複員費，今朝要用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