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人剛吃過晚飯，一眨眼功夫，屋子裏進來十多個人，大家都來看寶生。金生和海祥從東廂房搬出一張桌子，並且添了盞燈，招呼大家坐下。柳氏忙著燒茶水，寶生挨個遞香煙，又拿出一袋水果糖，撒在了桌子上，請大家吃糖。

  寶生離開家這麽多年，大家都說他的身板，比離家前結實許多，肩膀也寬了不少。金水土說：“部隊上肯定比屋裏吃得好。”寶生回答說：“前幾年部隊裏也艱苦，自己養豬種菜，甚至種糧食。”

  當談起這幾年的苦，有人問寶生說，為什麽前兩年逃難的人這麽多？還聽說許多地方餓死了人。寶生告訴他們說，近年來許多地方發生了自然災害，另外蘇聯老大哥與我們吵架，還逼著我們還債，已經鬧翻了臉，國家經濟因而深受影響。

  寶生說得頭頭是道，聽得人有些雲裏霧裏。黃紀元靜靜地聽著兒子說話，不時眯縫起笑眼。寶生說的話，他大多聽不懂，但是他聽得有滋有味，突然覺得自己的兒子，不再是從前的農家孩子，如今他是見過世麵，長了不少學問的人。

  小狗和玉鳳抱著出生才十幾天的孩子，也來黃家看寶生。彩鳳上前抱過了孩子，柳氏拉寶生到小狗和玉鳳的跟前，向寶生說了自己認小狗做幹兒子的事，讓他喊玉鳳一聲嫂嫂。寶生開口喊了聲嫂嫂，又抱過小孩來，問小孩名字起了沒有？小狗咧嘴一笑，說道：“起好哉，名字叫蘇安。”

  福泉問怎麽會起這個名字？小狗笑著說：“爺是蘇州人，娘是安徽人，倪子叫蘇安，讓俚大起來有記性。”寶生聽了大笑，說道：“起得蠻好啘，再養第二胎，起名叫徽州。”引得大家都笑。

  徐才根也來了，一進門就和寶生握手，笑著說：“倷是村裏第一個複員軍人，幾年裏進步大得弗得了，部隊裏入黨，還是個副排長。”寶生謙虛地說：“嘸啥進步，主要是部隊裏教育得好。”

  寶生感謝徐才根，這幾年來對家裏的關照。徐才根說自己沒做什麽，指著黃紀元和柳氏說：“倒是紀元伯伯搭嬸嬸，為村裏做弗少好事。”他拍一下小狗的肩膀，說道：“小狗最有體會，問俚哪哈會討家主婆？哪哈會養倪子格？”眾人聽了都哈哈笑，柳氏剝了一粒糖，塞進徐才根的嘴裏。笑著說：“才根啊，倷說得我老太婆阿要難為情？”

  徐才根坐下後，問寶生回來後有什麽打算？寶生說聽從組織的安排。徐才根讚許地拍拍他的肩膀，說道：“蠻好啘，伲村裏又多一個黨員，倷要準備挑起重擔。”

  大家嘻嘻哈哈，熱鬧了好一陣，然後陸續告辭。小狗和玉鳳最後出門，柳氏擔心外麵天黑，玉鳳還抱著孩子，讓彩鳳出門去送。寶生聽見後，進房裏拿出一隻手電筒，交到海祥的手裏，海祥快步趕了出去。

  黃紀元終於有機會，坐下來和寶生說話。他先說了銀生落難，自己把海福接回來的事；又說了吃食堂時挨餓，因為海林偷了食堂裏的幾把米，金生差點送命的事；還說了張水根上門來，在村裏開大會的事。說到傷感時，他流下了眼淚，柳氏和金生也抹眼淚。

  寶生忍著眼淚聽，父親所說的一切，他和家裏通信的時候，已經知道了一些。隻是金生差點送命，還有張水根上門來的事，還是第一次聽說。他安慰父親說：“阿爸：苦日腳熬出頭哉，我弗會再讓倷吃苦。”

  一家人聊這聊那，不覺油燈裏的油快幹了，黃紀元讓柳氏領海福回房裏睡覺，又叫金生一家也去睡。

  金生一家回房裏後，黃紀元重新點了一盞燈，他和寶生麵對麵坐著，繼續說這幾年裏所發生的一切。柳氏等海福睡著後，端了盞燈出來，對黃紀元說：“老頭子啊，倷哪哈覅睏覺哉？”黃紀元回答說：“我明朝弗出工，要歇一日哉。”柳氏說：“倷有說弗光閑話，囥點明朝再講［口圼］。寶生一路上阿要吃力？讓俚早點去睏覺。”

  黃紀元不舍地站起身，端著燈送寶生進西屋，柳氏端了盆水也進屋，讓寶生洗臉燙腳，等寶生上床後，老兩口才出去。

  海福第二天醒來，祖母已不在床上，於是自己穿衣服下床。他走進堂屋裏，見祖父和海祥正往地上灑水掃地，昨晚來的人多，煙屁股和糖紙頭扔了一地。他想進西廂房找叔叔，見寶生挑了一擔水進來。

  黃紀元笑嗬嗬問寶生說：“長遠弗挑擔哉，倷阿吃得消？”寶生笑著說：“我來事格，部隊裏也挑擔。”柳氏從菜地裏割了一籃菜回來，放下菜籃先給海福洗臉。彩鳳出來擦幹淨桌子，去鑊裏盛粥，一碗碗端上來後，招呼大家坐下吃粥。

  燕子飛進飛出，新的燕巢已落成，可燕子還在不停地銜泥。海福喝著粥，兩眼不離開燕子。寶生撫著他的頭，望了一眼梁上，問道：“屋裏哪哈有兩隻燕子窠？”柳氏笑著說：“裏廂還有稀奇故事，我空下來對倷說。”

  海祥喝完粥後，對父親說今天不想出工，金生不允，黃紀元說道：“讓俚歇一天，難得格。”金生見父親發話，也無話可說。

  四個孩子放下碗，簇擁著寶生進西廂房，海祥見寶生的床頭，放著一疊從部隊帶回來的書，便翻了起來。寶生問海祥想不想看書？海祥點了點頭，寶生於是為他挑了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海祥接過書後，又拿起桌上的手電筒，左看右看愛不釋手。寶生看出了他的心思，對他說：“等過幾日，我替倷買一隻新電筒。”海祥欣喜地問：“阿是真格？”寶生回答說：“當然真格。”海林喜歡上了寶生的軍帽，搶先把軍帽戴在頭上，海福和海珍也要戴，三個人嘻嘻哈哈你搶我奪。

  黃紀元這時喊海林，海林聞聲走出去，黃紀元遞給他一個瓶子，要他去拷洋油，柳氏遞給他一隻燒香籃，要他買些香燭回來。黃紀元數了二張票子，海林接過錢，拎著籃子奔了出去。

  西屋裏嘻嘻哈哈聲不斷，過一會寶生走出房門，海福騎在他的脖子上，身後跟著海祥和海珍。海珍頭戴寶生的帽子，眼睛差點被遮住了。黃紀元連忙把海福抱下來，讓寶生坐下來跟自己喝茶。

  海林一手拎著洋油瓶，一手提著燒香籃回來，把東西交付清後，樂滋滋地掏出一包橄欖，黃紀元今天沒責怪他。

  幾個孩子圍著寶生取樂，一直鬧騰到金生和彩鳳收工回來。一家人坐下來吃飯時，黃紀元對全家人說：“寶生轉來得巧，今朝正好清明日。前幾年餓肚皮，連祖宗也供弗起，我心裏一直過意弗去。我想今朝下半日，領一家門去上墳。”金生問：“下半日啥辰光？”黃紀元說：“總歸是太陽落山前頭。”金生尋思得請兩個鍾頭假，寶生說道：“幹脆歇半天吧，反正田裏也弗忙。”金生於是點了點頭。

  吃過午飯後，金生出門去請假，黃紀元拎隻籃子也出門，說是去找湖上的捕魚船，買幾條魚回來。柳氏拿出一疊錫箔，坐下來和彩鳳一起折錫箔，海福覺得稀奇，在一旁問：“好婆：迭格是啥麽事啊？”柳氏回答說：“是拜老祖宗用格？”海福又問：“老祖宗勒啥地方？”柳氏回答說：“老祖宗勒鯉魚渚。”海福習慣打破砂鍋問到底，又追問：“鯉魚渚勒啥地方？”柳氏笑道：“倷個小倌，真是飯泡粥，等歇領倷一道去鯉魚渚。”

  海福聽說自己也能去拜老祖宗，開心得手舞足蹈，然後仰起頭來問寶生說：“好叔：倷阿去？”寶生回答說：“當然要去，全家要一道去拜老祖宗啘。”

  不一會兒，黃紀元回來了，海福迎上去，看見竹籃裏有好幾條活蹦亂跳的魚，他歡喜得不得了，又蹲下身來玩弄魚。

  黃紀元叫金生殺魚，拿出錫壺叫海林去打一壺酒，自己動手在桌上揉粉，他用艾草的青汁揉粉，揉出來的麵團是青綠色的。海福又覺得奇怪，問祖父說：“阿爹：倷做啥？”黃紀元回答說：“我做青團子。”他又問：“做撥啥人吃？”黃紀元回答說：“先要敬老祖宗，再讓大家吃。”黃紀元的手靈巧得很，麵團裏塞進餡後，一搓二揉就成了一隻滴溜圓的團子。

  過一會兒，灶頭間裏熱氣騰騰，青團上了蒸籠。黃紀元忙著煎魚、做菜，寶生在灶膛邊燒火。海福今天人來瘋，在一旁嘻嘻哈哈，還往灶膛裏胡亂添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