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福盼燕子已盼了一年，記得去年祖父對自己說，來年開春後燕子又會回來。他問祖父說：“阿爹：立春已過哉，燕子哪哈還弗來？”黃紀元驚異他的好記性，回答說：“等到春分時節，燕子才會到。”海福又問：“春分還有幾天呢？”黃紀元掰了掰手指頭，對他說：“快哉，再過十來天。”

  柳氏一直在菩薩前許願，祈求燕子回到黃家，她相信孫子癡迷上燕子，對全家是好兆頭。想到自從燕子離家後，黃家不吉利事接二連三，先是銀生在上海落難，差點連孩子都送人，後是金生差點懸梁送命。倘若燕子能回來，黃家的好運又會重新開始。

  這天上午，黃紀元和金生一家都出工去了，柳氏在家裏照看海福和海珍。小狗突然神色慌張地上門來，開口對柳氏說：“幹娘：玉鳳喊肚皮痛，阿是小倌要生哉？”柳氏聞言吃一驚，算算玉鳳臨盆的日子還差十來天，昨晚還沒要生的跡象，怎麽今天就說要生了？她二話不說隨小狗出門。

  海福見祖母急忙出門，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拉了海珍也跟著出門。倆人走進小狗的家裏，隻聽見裏屋傳出一陣陣尖叫聲，他和海珍探頭朝裏望，見玉鳳隆著個大肚子，躺在床上直叫喊，柳氏此時神色慌張，對小狗說：“看來真要生哉，快去叫許家好婆來幫忙。”

  小狗又急急出門去，柳氏出來燒熱水，見海福和海珍也跟來了，關照海珍領著弟弟在外麵玩，別進裏屋去。海福問：“玉鳳嬸嬸做啥叫？”柳氏回答說：“俚要生小寶寶哉？”柳氏忙著張羅裏麵，顧不上多說話。

  一會兒功夫，小狗領著許家好婆到了，柳氏急忙上前說：“老姐姐，小倌像是要早投人世，真急煞人哉。”許家好婆在村裏接生過無數孩子，場麵越緊張越沉得住氣，說道：“覅心急，生頭胎總要吃點痛。”她從隨身帶來的包袱裏取出一把剪子，吩咐放在滾水裏煮一會，然後在小狗家的祖宗牌位前，點上了一炷香，叫小狗在祖宗牌位前磕頭祈福，然後走進了裏屋。

  玉鳳的叫喊聲一陣緊一陣，小狗跪在祖宗牌位前，五大三粗的漢子，沒有了平日的彪悍。他眼裏閃著淚花，一邊連連磕頭，一邊祈求祖宗，保佑母子平安。

  海福靜靜地坐在堂屋的門檻上，海珍站在他的身後，望著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的小狗。海福突然記了王老太出殯時的那一幕，小狗那天也是這樣，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時過境遷，當初是送終，眼下是迎嗣。海福在家裏是調皮慣的，此刻這種氣氛，使他感到一絲敬畏，他睜大雙眼，安靜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玉鳳痛楚的叫喊聲一直沒有停過。小狗依然跪在地上，不停地在磕頭，他的身子隨著裏屋的慘叫聲，一陣陣顫栗。

  在煎熬之中，終於聽到一聲，新生兒嘹亮的啼哭，像春雷一般炸響。小狗渾身一振，立馬爬起來，不料雙腿已跪得發麻，一個趔趄差點跌倒。

  柳氏笑吟吟從裏屋出來，對小狗說道：“謝天謝地，是個男小倌。”隻見小狗眼裏含著淚，仰天大笑一聲，一個箭步衝進了屋子。

  海福和海珍走到柳氏跟前，海福仰起頭說：“好婆：我也要去看小寶寶。”柳氏說道：“裏廂齷齪，等弄幹淨再進去。”說著轉身進了裏屋。

  柳氏和許家好婆忙進忙出，等一切收拾停當後，柳氏領海珍和海福進裏屋。來到玉鳳的床前時，海福注意到玉鳳原先滾圓的肚子，此刻癟下去了，她敞懷露乳半躺在床上，懷裏抱著嬰兒的蠟燭包。

  經過艱難折騰才降臨人世的嬰兒，此刻大概疲倦了，微閉著雙眼，臉蛋兒貼在母親的**上。玉鳳臉上掛著笑，讓海福摸剛出生的小弟弟，剛出娘胎的嬰兒，皮膚皺皺巴巴的，海福有點害怕，伸手稍一碰，便縮了回去，引得大家一陣好笑。

  眼看時候不早了，出工的人快要回家吃飯，柳氏和許家好婆叮囑了玉鳳幾句，要回家去做飯。滿臉喜氣的小狗千恩萬謝，他抱起海福，把柳氏和許家好婆，一直送到河對岸。

  柳氏到家後忙著做飯，她在灶膛邊燒火，海福伏在她的膝上，輕聲問：“小寶寶阿是從娘肚皮裏鑽出來格？”柳氏說是。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問：“我呢？”柳氏回答說：“倷也是從娘肚皮裏鑽出來格。”他想了想又問：“鑽出來辰光阿痛？”柳氏瞧他認真的樣子，不由心裏好笑，說道：“痛大人啘，阿聽見剛剛玉鳳嬸嬸痛得直喊？”

  祖孫二人一問一答，海福窮問不停。柳氏告訴他說：“倷要記牢，將來一定要孝敬娘，大人生小囡，就像鬼門關上跑一圈。”

  說話的當兒，黃紀元進了門，問柳氏為何這時才做飯？柳氏把小狗生了兒子的事說了，見他手裏拿著一封信，問是誰的信？他說是寶生的。柳氏聽說是寶生的信，一把接了過來，無奈不識一字，她輕撫一下信封，嘴裏說：“海祥做啥還弗轉來？”話音剛落，海祥和父母一起進了門。柳氏趕緊把信塞到海祥手裏，讓他快念給自己聽。

  海祥看了信上幾行字，臉上頓時掛笑，大聲說：“小好叔複員申請批準哉！”黃紀元即刻兩眼發亮，問道：“寶生真格複員哉？啥辰光轉來？”海祥回答說：“說再過十幾日就要轉來。”

  全家人頓時喜氣洋洋，柳氏擦拭著眼角的淚，嘴裏喃喃自語：“複員哉，寶生終於複員哉。”海福不懂複員是啥意思，拉著祖母的衣襟問：“啥格叫複員？”

  柳氏抱起海福，走到牆邊的照相框前，指著寶生從部隊裏寄回來的照片，對他說：“好叔要從部隊裏轉來哉。”海福認得照相框裏的每一個人，上麵有他的爸爸和媽媽，還有兩個哥哥，那個身穿軍裝的，是自己當解放軍的叔叔。他指著自己鼻子問：“好叔轉來阿認得我？”柳氏笑著說：“當然認得，那哈弗認得呢？”

  寶生去部隊裏，已將近五年時間，前些日子來信說，自己可能要提升為排長，如果提升的話，在部隊裏還要多呆幾年。黃紀元讓海祥回信，勸他申請複員，如果一時不能複員，也該請假探親一次，全家人都很想他。沒想到複員被批準了，寶生這就要回家了。

  一家人坐下來吃飯，柳氏說了玉鳳已生兒子的事，關照彩鳳捉一隻雞，上門去看望玉鳳。

  黃紀元吃完一碗飯，一頭鑽進了西廂房，隻聽見房裏一陣乒乓聲響，柳氏讓金生去房裏，看他在房裏幹什麽？金生走了進去，見父親正在收拾壇壇罐罐，於是問：“阿爸：倷要做啥？”黃紀元說：“寶生要轉來哉，房間先收掇收掇。”金生忙說：“信上說還要十幾日。”黃紀元眼珠一瞪，氣呼呼說：“信上說過十幾天，來信路上已經三、四天哉。寶生歡喜幹淨，房間先要弄清爽。”金生知道父親的脾氣，於是同他一起收拾屋子。

  父子倆整理好屋子，黃紀元走出來吩咐說：“房裏牆角落蓬塵要撣幹淨，帳子要到河裏去汰一汰。”柳氏和彩鳳滿口允諾。

  黃紀元在吩咐的當兒，小狗拎隻小竹籃，笑嗬嗬走進來。金生拍一下他的肩胛，說道：“奈麽好哉，倷做爺哉。”小狗隻是傻笑，把竹籃放在桌上，籃裏是十個煮熟的雞蛋，每隻蛋上都粘了張紅紙。他對柳氏說：“我弗會染紅蛋，隻好貼張紅紙頭。”

  柳氏心疼地說：“倷個呆小倌，積幾隻雞蛋弗容易啘，玉鳳坐月子，正要吃雞蛋，還是拿轉去。”小狗不允，說道：“玉鳳要謝幹娘，謝許家好婆。許家好婆我已經謝過哉，倷弗收麽，玉鳳心裏阿要弗快活？”小狗抹一下眼睛，又說道：“今朝真是駭脫我半條命，幸虧有幹娘、許家好婆相幫，弗然真是走投無路哉。”

  金生見小狗額上有烏青塊，問他是怎麽回事？小狗回答說：“是磕頭磕出來格，總算祖宗保佑，我頭朆白磕。”柳氏笑著說：“倷倒是一點弗呆。”又問玉鳳是否開奶了，小狗點了點頭。

  柳氏笑眯眯指著自己丈夫，說道：“倷今朝快活，伲老頭子今朝也快活得人來瘋哉。”小狗問：“有啥喜事［口圼］？”柳氏喜氣洋洋說：“寶生要複員轉來哉。”

  小狗聞言大喜，笑道：“怪弗得幹爹麵孔笑嘻嘻，原來寶生兄弟要轉來哉。”大家說笑時，彩鳳從屋外捉一隻雞進來，找根紅頭繩係在雞腳和雞翅上。小狗問為何捉雞？彩鳳笑吟吟說：“我要去望玉鳳，看倷小心肝。”

  小狗要彩鳳放下那隻雞，說道：“用弗著捉雞，我屋裏還有好幾隻雞。”柳氏說道：“是金生、彩鳳格心意啘，倷弗收麽，俚篤阿要弗快活？”小狗於是住手，向柳氏和黃紀元道別後出門，彩鳳拎了雞也一同去。柳氏在身後關照說：“倷歇幾日工，服侍好舍姆娘。”小狗一口答應了。

  寶生馬上要回家了，小狗和玉鳳生了個兒子，兩樁喜事湊在一起，老夫妻倆的臉上，露出了這幾年少有的喜氣。海珍和海福看見祖父母開心，也在他們跟前蹦跳撒歡。

  第二日一早，柳氏頭一個起床，洗漱之後又進佛堂敬香，頭一炷香，謝菩薩保佑寶生平安回家；第二炷香，祈求菩薩讓燕子早回黃家，遂了小孫子的心願；第三炷香，祈願闔家平安，無病無災。柳氏磕頭祈願畢，起身走進堂屋，卸了門閂後，打開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