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海福迷戀燕子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49      字數:3442
  轉眼春暖花又開,這天上午,海福跟著祖母去菜地裏。柳氏彎腰在地裏割菜,他在地頭摘野花,興奮地來回蹦跳。一隻燕子倏忽飛來,落在了他跟前,朝他鳴叫了幾聲。望著突然降臨的燕子,他愣了一會兒神,不由自主地張開了雙手,等他撲向前去時,燕子展翅飛了起來,在他頭頂上來回盤旋,似不舍離去。

  當柳氏直起腰的時候,看見了這一幕情形:自己的小孫子,仰著頭張開雙手,兩眼愣愣地望著,在頭頂飛旋的燕子。當柳氏走近他身邊時,燕子已經飛遠,可是他還張著手,兩眼不眨地望著飛去的燕子。他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指著飛遠的燕子,問身邊的祖母說:“好婆:是啥鳥啊?”柳氏回答說:“是燕子。”他點了點頭,對祖母說:“原來是燕子啊,燕子認得我,燕子剛剛喊我名字。”柳氏聞言很驚訝,見他一臉的認真,心裏頓時暗暗稱奇。

  這一日,黃紀元收到銀生的來信,說林瑛分娩了,生下一個女孩,母女都平安,女兒取名叫海霞。老夫妻倆聽信上所言,知道生了個女孩,遂了林瑛的心願,終於放下心來。黃紀元這天心情很好,晚飯後出門,去福泉家裏記工分,福泉告訴他一個消息,說關了好幾年的蔣墩茶館開張了,城裏的說書先生也下來了,這幾日正在說長篇《武鬆》。黃紀元是個評書迷,聽說之後,不免心裏癢癢,回家對妻子一說,柳氏見他興趣濃烈,勸他幹脆去聽一回書。

  蔣墩村在黃棣村南麵,村頭有一座小山包似的土墩,在黃家門前抬頭便能望見。蔣墩村因那土墩而得名,相傳春秋時期的軍事家孫武,當初從齊國投奔到吳國,吳王闔閭在此築壇拜其為將。壇下還有演練軍陣的大小校場,孫武在壇上操演陣法,還留下了“演陣斬姬”的傳說。

  蔣墩村比一般村子要富裕,原因是那兒香山幫匠人比較多,村民不全靠種田吃飯。一部分手藝好的匠人,現在都被城裏的建築單位接收,變成了工人身份。這兒在百多年前已形成小鎮規模,村中央有一條幾十米長的,用當地的金山石鋪就的一條小街,小街兩旁有好多店鋪。如今石街猶在,店鋪卻少了許多,而且大多是供銷社開的。

  第二日早上,黃紀元把海福馱在背上,祖孫二人來到蔣墩村的街上,先來到一個賣吃食的小店。黃紀元掏出三分錢,對店主說:“賣根油炸檜。”店主認得黃紀元,笑著問:“紀元伯怕,幾年朆看見哉,阿是來聽書?”黃紀元笑眯眯點了下頭,店主把一根出鍋不久的油條遞給他。

  吃食店隔壁,是個三開間門麵的茶館,裏麵已坐了不少老人,黃紀元進去後,擇張桌子坐下,掏出五分錢放在桌上。茶館老板娘笑盈盈上前,收起錢放進圍裙袋裏,給他沏上一壺茶。黃紀元一邊喝茶,一邊舒心地望著身旁的孫子,看著他把一根油條吃完。這當兒,身著長衫的說書先生登台了,嘈雜的茶館立刻靜了下來。

  台上的說書先生繪聲繪色,台下的茶客聚精會神,唯有海福在凳上坐不住。這家茶館的房梁上有隻燕子窠,兩隻燕子不時從他頭頂上飛進飛出。他仰起頭來,時而在凳上站起,時而揮舞起雙手,全神貫注那燕子窠,還有飛進飛出的燕子。茶館老板娘提著把長嘴銅銚,到桌前來續水,見他如此癡迷燕子,笑著對黃紀元說:“小倌歡喜燕子入迷哉,小倌將來靈格。”

  海福昨日剛認識了燕子,今日又見到了燕子窠,覺得格外親切,靈魂似突然開竅一般。在回家的時候,他一路上問個不休,黃紀元不厭其煩地告訴孫子,說燕子每年春天飛來,銜泥築巢孵育小燕子,等秋後再飛去。

  祖孫二人回到家後,海福抬頭往房梁上搜尋,金生前幾年修補的燕子窠還在,他指著那隻燕子窠,問祖父說:“伲屋裏也有燕子窠,為啥弗見燕子呢?”黃紀元被他這一問,一時無言以答。他見祖父回答不上,竟然哇哇哭了,嘴裏直嚷:“我要燕子……”

  柳氏聞聲從裏屋出來,把他抱在膝上,問他何故要哭?黃紀元把孫子在茶館裏,見到了燕子和燕子窠,然後著迷的事說了。柳氏聽見這一說,記起昨日在菜地裏,他說的“燕子認得我”那句話,暗想這真是奇事,莫非孫子和燕子有緣?可是一想起那年燕子離家的事,心裏又暗暗叫苦。

  老夫妻倆哄了好一會,終於哄住了孫子。海福從此念念不忘燕子,黃紀元隻得每隔幾日,領他去一回茶館。柳氏也多了一件心事,每日在菩薩前許願,祈求來年燕子重回黃家。

  小狗和玉鳳回來了。小狗到家後,先來幹娘家裏,柳氏問他事情辦妥了沒有?他連連點頭,也沒有多餘的話。柳氏發覺幾日不見,他脾氣變了許多,問他有什麽心事?誰知他掉起了眼淚,柳氏再三問他緣故,他才開口說:“幹娘啊,到仔玉鳳老家,我是想哭也哭弗出來。原來隻曉得自己苦,想弗到天下世界,還有人比我苦。”他說玉鳳老家缺糧不說,有的人家竟然一家幾口,沒有一條像樣的褲子,大白天裏,全家人隻能蜷縮在一床爛棉絮裏。

  小狗說了所見所聞後,掏出五元錢要還給黃紀元,說自己給玉鳳兄嫂留了十元錢,來回路上化了十五元錢。柳氏勸他先別還錢,把留下的錢交給玉鳳,去捉幾隻小雞、小鴨來喂養。柳氏又說:“小狗啊,倷去趟玉鳳老家也值得,曉得啥叫苦日腳。倷要珍惜啊,往後要像像樣樣做人家。”小狗連連點頭,道別後回家去。柳氏望著他的背影說:“小狗懂道理哉,將來有出頭日腳。”

  來村裏行乞的外鄉人仍然很多,這一日傍晚,有個婦人攜一小女孩來村裏,那婦人不知為何,後來坐在橋堍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啼哭,一時間圍攏了不少人。那婦人年齡三十歲模樣,身邊的小女孩有四、五歲。婦人哭訴說,自己是從江北過來的,家裏的公婆和男人,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她拖著女兒出來討飯,已經有個把月,眼下大人和小孩實在走不動了。她哀求大家說,誰能收留她母女?隻求填飽肚子,有個棲身之處,當牛做馬也心甘情願。眾人都同情那婦人,更可憐那個小女孩。有個村姑說:“癩皮貴興日日想女人,讓俚成個家,倒也蠻合適。”此話得到了大家的認同,立刻有人去報信。

  癩皮貴興在村裏也是個名人,他年過三十好幾,一直沒有娶到女人,一是他的皮膚讓人怕,二是他窮得叮當響。據村裏老人講,他祖上曾有許多田產,從他爺爺那輩起開始衰敗,到了他父親那輩徹底敗光了,都是賭錢輸掉的。癩皮貴興的娘,一氣之下回了娘家,後來再沒回來過。

  土改那年,癩皮貴興分得了一畝三分地,但是他和自己死去的父親一樣,也是好吃懶做的貨,差點把分得的田給賣了,是徐才根和村幹部知道後,把買賣雙方喚到村公所,狠狠訓斥了一頓,交易才沒成功。

  互助組、合作社那回,沒人願意吸納他。公社成立後,想不到他時來運轉,因為村子邊的太湖堤岸,需要一個日夜守堤的人。他光棍一個,而且厭惡幹農活,讓他去再合適不過。於是在堤岸邊上,生產大隊用土墼壘了間房,叫他搬過去守堤,不需要參加勞動,工分照記,口糧照分。從此他住在堤上,還養了條狗,每天與那條狗為伴。

  這兩年來,癩皮貴興的日子過得比別人滋潤,有時來村裏閑逛,嘴裏叼著煙卷,身後跟著一條大黃狗。他還有一隻手電筒,兩頭用繩拴著,大白天也斜挎在腰間。這氣派似二十年後,城裏的新貴手持大哥大,招搖過市一般。他的日子如何會好過的?有人道破了謎,原來全虧他養的那條狗。那畜牲的鼻子很靈,在夏日裏,湖裏的甲魚半夜爬上堤坡,刨開土來下蛋,那狗嗅到了後,會把甲魚逮住,叼到主人跟前。癩皮貴興把甲魚拿到鎮上去賣,一個夏天可以掙好多錢。

  盡管癩皮貴興的日子好過了,可還是沒有女人願意嫁他,婦女和小孩都躲避他,生怕傳染皮膚病。有些婦女會偷偷去堤上,剪些蘆花回家紮掃帚,割點蘆杆、柴草,回家當柴燒。堤上的每根草都屬於集體財產,都在賴皮貴興的監管範圍內,一旦被他抓住了,少不得要向他求饒。他於是趁機在人家身上摸幾把,然後才肯放行。婦女們後來都怕了他,從此都不敢去堤上割柴草。

  報信人來到堤上,找到癩皮貴興住的土屋,向他說了這麽一件事。他果然一聽便動心,謝過報信人後,隨報信人興衝衝來到橋堍邊,見了那婦人和小女孩,先問了幾句話,然後告訴那婦人,自己單身一人,在太湖邊守堤,問婦人是否嫌鄙他?願不願跟他一起過?那婦人見癩皮貴興肯收留自己,也顧不上嫌鄙什麽,如同撈到救命稻草一般,隻顧連連點頭。

  癩皮貴興也沒二話,把那婦人攙扶起,又抱起了小女孩,連身旁那條大黃狗,也歡快地搖著尾巴,在新主人跟前不停地撒歡。癩皮貴興抱著孩子,帶著那婦人往太湖堤而去,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眾人都說這是蠻像樣的一家三口。

  癩皮貴興從此和這對母女,過起了一家人的日子。這件事在村裏又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癩皮貴興做了件積德事,也有人說他想女人想瘋了,揀到籃裏便當菜。福珍那天跑到黃家,把這事當作笑話對柳氏講了。柳氏倒為癩皮貴興高興,她說:“一隻團子搭塊糕。貴興迭把年紀,應當成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