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太寒冷，除夕這天飄起了大雪，大人小孩都冷得縮起了脖子。不等天黑吃晚飯，黃紀元吩咐金生，早早閂上大門。掌燈之後，柳氏和彩鳳端出飯菜，一家人圍坐了下來。

  今睌吃年夜飯，飯桌上除了青菜和羅卜，另外還多了一條魚。白米飯裏摻了發黑的山芋幹，柳氏把海福抱在自己的膝上，把他飯碗裏發黑的山芋幹，一塊塊揀到自己的碗裏，然後把剔了魚刺的魚肉喂他嘴裏。

  黃紀元悶聲不響，他頭一個吃完飯，放下飯碗後，坐在一旁悶頭吸煙。柳氏收拾完桌子後，走進灶頭間裏，一個人悄悄抹了一把淚。她知道丈夫此時又在想銀生一家，還有部隊上的寶生。每個大年夜，他都這樣悶悶不樂。

  這個除夕夜，村裏冷清得很，聽不見一聲爆竹響。黃紀元連著吸了幾鬥煙，站起身對金生和彩鳳說：“今朝冷得來，唔篤領小倌早點去睏覺吧。”金生和彩鳳點了點頭，領著三個孩子進了東屋。

  柳氏對丈夫說：“倷也早點去睏覺吧。”黃紀元於是抱起了海福，柳氏端一盞油燈，走在前麵照明，三個人一起進裏屋去睡覺。

  正月初一早上，黃紀元打開大門。隻見門外白茫茫一片，路上的積雪已很厚，深過行人的腳背。河麵上結起了薄冰，覆蓋著一層白雪。門前的樹，遠處的山，還有家家戶戶的房頂，都裹上了銀白色。黃紀元在門前哈了哈手，說了聲：“今年雪大得來。”

  海祥領著弟妹們，一起踏上了門前的雪地，望見離橋堍不遠處，許家好婆的門前，許家的兩個孫子正在堆雪人。海祥進屋拿了一把鐵鍬，把門前的雪鏟攏，然後也堆了個雪人。海福頭一次玩雪，樂得手舞足蹈，他顧不得冷，同海珍手拉著手，倆人圍著雪人團團轉。

  柳氏擔心海福跌跟頭，連聲催他進屋，可是海福就是不肯。黃紀元說：“雪地裏跌弗痛，小倌開心，讓俚白相麽哉。”

  幾個孩子玩夠了才進屋，柳氏拎出一隻滾燙的腳爐，轉身拿出幾把豆子，讓海林教海珍和海福煨豆子吃，又囑咐他看好弟妹，別燙了他們的手。

  海林接過豆子後，打開了腳爐蓋，往腳爐裏撒了幾粒豆子，用一雙筷子把豆子埋進灶灰裏。沒有多時，隻聽得腳爐裏“劈啪”聲響，再用筷子扒開灶灰，把一粒粒豆子揀出來。等到稍涼後吃進嘴裏，那豆子又香又鬆脆，海福和海珍都覺得好玩，不一會就學會了。

  海福吃過幾粒豆子後，走到祖父母跟前，把手裏的幾粒豆子，塞進倆人的嘴裏。黃紀元臉上露出了笑，誇讚海福說：“小倌大起來有良心！”

  新年裏不出工，外麵又下著雪，黃紀元沒事可做，隻能在屋子裏看孫輩們玩耍。這時候小狗推門進來，笑嗬嗬對柳氏和黃紀元說：“幹娘、幹爹：我向唔篤拜年哉！”他手裏拎了兩隻野兔，還有兩隻野鴨，笑著說道：“我想去山裏打隻把野雞，一隻也朆打著，倒打著兩隻野兔。路過太湖邊，又打著兩隻野鴨。”說著把手裏拎的東西，遞到了黃紀元手裏。

  大年初一，幹兒子上門來拜年，還送來了一份稱心的禮物。黃紀元喜出望外，接過野兔和野鴨，笑嗬嗬對小狗說：“小狗啊，阿要難為倷。”小狗豪爽地說：“我應該格。過新年，再窮也要孝敬幹爹、幹娘。”

  黃紀元聽得滿心歡喜，拍了拍小狗的肩膀，說道：“等歇一道吃中飯，讓倷嚐嚐，我燒菜格滋味。”小狗點了點頭，黃紀元拎著野免和野鴨下廚去，柳氏拉小狗到腳爐前暖手，彩鳳端上來一碗熱茶。

  柳氏埋怨小狗道：“小狗啊，倷哪哈大年初一到山上去？”小狗回答道：“年初一放弗起爆仗，到山上去放兩槍，譬如放爆仗。”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柳氏又好氣又好笑，對他說：“往後少到山上去放槍。”小狗知道柳氏忌諱殺生，答應了一聲，走到金生跟前去說話。

  小狗比寶生大幾歲，娘死了以後，孤零零沒一個親人，也沒一門親戚。他現在把柳氏當做親娘，什麽事都要問過柳氏，黃家有什麽事，也當作自家事一樣。平時上山打了野味，下河撈了魚蝦，首先忘不了幹娘。柳氏也疼愛小狗，小夥子人高馬大，又能幹又吃得起苦，為人也義氣。擔心的是他脾氣太暴躁，誰惱怒了他，少不得要吃他幾拳頭。柳氏心裏一直沒放下，自己在王老太臨終前許下的諾言，一直在為小狗的婚事揪心。想想也難，為他說過幾次親，可是他家裏一貧如洗，媒人走到他家門前，望見他家的破房子，立刻掉頭往回走。

  到了午飯時刻，黃紀元從灶頭間出來，告訴大家飯菜快做好了。他知道小狗愛喝酒，拿出一把錫壺來，又掏出二角錢，叫海林去打二角酒來。

  等到飯菜上桌，海林也打酒回來。金生燙了酒後，替小狗斟滿一碗。小狗嚷道：“酒要大家吃，做啥隻讓我一個人吃？”黃紀元笑道：“伲黃家三代弗吃酒。”他指了指海祥說：“弗曉得第四代，將來阿會吃？”海祥搖搖頭，回答說：“伲也弗吃。”

  小狗哈哈一笑，說道：“原來吃酒也傳代，伲阿爸歡喜吃酒，怪弗得我也歡喜吃酒。”桌上共有五菜一湯：紅悶免肉；紅燒野鴨；蔥烤鯽魚；炒青菜；煮白菜。那湯是用野免和野鴨的內髒做的，還加了雞蛋和粉絲，上桌前又撒了一把蔥花。

  柳氏不停地為小狗夾菜，小狗嚐了幾樣菜後，直誇好吃。黃紀元聽見小狗誇講，心裏越發得意。他平素最高興的事，莫過於上灶頭施展廚藝，自己的廚藝在村裏是有名的，村裏有紅白喜事，都要請他去幫廚。

  黃紀元笑著對小狗說：“等倷結婚一天，我來為倷燒幾桌好菜。”小狗聽了直樂，回答道：“我迭副腔調，討弗起家主婆。”柳氏瞪了他一眼，說道：“倷年紀弗小哉，應當動腦筋早點成家。”接著又說：“平時能節省兩個銅鈿，就節省下來。依我心思，先拿房子修一修。”小狗聽後直搖頭，說道：“眼麵前吃飽肚皮要緊，修房子嘸沒票子。”

  柳氏有點生氣，正色道：“年紀弗饒人啘，成家立業是大事體，先拿房子修起來。嘸沒票子向幹爹借。”黃紀元拍胸脯說：“別人要借我弗答應。小狗要借票子，我準保答應。”

  小狗聽幹爹和幹娘這般說話，不由心頭一熱，低頭想了想，說道：“用弗著借票子，我還有幾個分紅銅鈿，等到天氣暖熱點，尋幾個小兄弟，叫大家來幫忙，門窗要修一修，裏裏外外收綴收綴。”金生接口道：“蠻好啘，倷幾時動工？我也來相幫。”柳氏緊追著問：“倷說話阿當真？”小狗拍了拍胸脯，大聲說道：“定規當真。”柳氏點了點頭，算是完成了一樁心事。

  小狗頭一次在黃家吃飯，今天特別開心，他問黃紀元說：“幹爹啊，倷一個大男人，哪哈學會燒菜格？”黃紀元哈哈一笑，回答說：“倷朆曉得，城裏廂大飯店，廚師全是男人。”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得意地說道：“我吃過弗少大飯店，觀前街上鬆鶴樓吃過，上海城隍廟飯店也吃過。”他掰著指頭，報了一連串小狗聞所未聞的菜名。

  小狗出娘胎後，頭一次知道，原來吃還有這般講究。他一仰脖子，喝幹一碗酒，借著酒勁說道：“我是白做人哉。等到我有一日發財，一定要吃遍觀前街。”金生哂笑說：“能吃飽肚皮蠻好哉，鄉下人去觀前街上飯店，阿是捏鼻頭做夢？”小狗紅著眼珠子爭辯道：“人弗能一輩子受窮啘，總要有出頭日腳。到辰光，非但我要去吃，還要請倷大老倌一道去。”

  小狗此話一出，黃紀元豎起了大拇指，大聲說道：“倷有種。”又數落金生說：“人就是要有誌氣，倷缺少小狗迭點誌氣。”金生滿臉臊紅，低頭不吭聲。

  黃紀元和小狗，今日興頭正好，倆人接著聊起了打獵。小狗說自己槍法好，運氣也好，每次進山裏，都不空手而歸。黃紀元說自己年輕時也進山打獵，隻是很少打兔子，要打就打獐子。小狗一聽又傻眼，問他為何現在不打了？黃紀元指了指柳氏，說道：“老太婆弗許，再說獐也打絕哉。”柳氏說：“小狗啊，倷也少去。總有一日，野兔也要打絕哉。阿要作孽？”小狗點頭道：“現在肚皮裏嘸油水，等日腳好過點，當然弗再去。”

  小狗一壺酒下肚，又吃了一大碗飯，酒足飯飽之後，人有點微醺。柳氏和彩鳳收拾了碗筷，端上二碗茶，一盆南瓜子，讓小狗和黃紀元邊喝茶，邊繼續聊天。剛喝了幾口茶，福泉推門進來，笑嘻嘻向黃家人道聲新年好，把小狗從板凳上一把拖起，大聲說：“別人家尋倷打牌，倷倒好，篤定吃茶哉。”

  柳氏見福泉拉小狗去打牌，連忙說：“新年裏弄牌，隻能白相相，弗能賭銅鈿。”福泉笑道：“新年裏解解厭氣，最多二、三角輸贏。再說現在啥人有銅鈿？”柳氏聽了有點不悅。黃紀元對小狗說：“難得新年裏白相，倷去吧。”福泉拉著小狗出了門，柳氏在身後喊道：“白相停當，來吃夜飯唷。”福泉擺擺手，大聲說：“我請俚吃夜飯，倷覅等俚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