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員吵鬧的事，過去了三天。黃家這天因為金生晚收工，彩鳳和海祥去食堂打晚飯，海林也跟了去。等他們進食堂時，灶前已排起了隊，彩鳳和孩子排在後麵。說也湊巧，這天汪東林也出現在食堂裏，他是奉公社的指示，來調查食堂問題的。

  近來不斷有生產隊向公社反映，因為社員吃不飽飯，嚴重影響勞動生產的問題。公社於是派人去各大隊調查，汪東林被派到黃棣大隊，來做蹲點調查工作。隻見汪東林反剪著雙手，從這隻灶頭踱到那隻灶頭，眯覷著雙眼，不時東張張西望望。村裏的婦女見到他，故意和灶頭管理員吵鬧，有意讓他聽見。這個罵道：“短命食堂，快早點打烊。”那個罵道：“再迭樣下去，早晚要餓煞人。”灶頭管理員哭喪著臉說：“我伲也嘸沒辦法啘，上頭秤下來幾斤糧食，鑊裏隻好放幾斤糧食。”

  在一片吵鬧聲中，海林離開彩鳳身邊，獨自走到食堂外麵。他看見食堂隔壁的倉庫，兩扇大門正虛掩著，便好奇地溜了進去。昏暗的倉庫裏，兩個食堂保管員在一盞油燈底下，專心秤著明天各灶頭，計劃下鍋的糧食，他們沒注意有人進來。

  海林進去後，一眼瞧見牆邊栲栳裏，盛放著白花花的大米。他愣了一下，腦子裏這時想起袓母經常念叨的那句話：“要是有點米燒粥就好哉。”於是不加思索，雙手捧一把米，放進自己的口袋裏，接著又捧了第二把，在捧第三把的時候，他的手被人抓住了，耳邊響起一個悶雷似的聲音：“啥人家小倌，敢到食堂裏來偷米？”海林一下子被嚇懵了。

  更湊巧的是，汪東林為了回避村婦們在灶前的無理取鬧，踱步走出了食堂，在經過倉庫門前的時候，聽見裏頭有人喊偷米，連忙走進倉庫。他見被抓的是個小孩，於是沉下臉問：“這是誰家的孩子？”

  一個保管員認出了海林，回答說：“是二隊黃紀元孫子。”汪東林一聽黃紀元這名字，馬上想起了那個孤傲倔強的老頭，想起了他曾經嘲弄和輕蔑自己的目光。他心裏暗暗得意，問海林說：“是不是你家大人叫你來偷米的？”他見海林已被嚇懵，於是拎起他的衣領，像老鷹抓小雞似的，連人帶贓物，一起帶到了隔壁的大隊部。

  彩鳳和海祥打好晚飯後，不見了身邊的海林，以為他自己回家了，於是端著缽頭回家。母子倆到家後不見海林，等等他不來，正心焦的時候，興元來告訴說，海林在大隊部裏，好像闖了什麽禍，要叫大人去領。

  金生聞言放下碗，匆忙趕到了大隊部。走進大隊部裏，見海林縮著頭，站立在牆角邊。汪東林蹺著二郎腿，坐在辦公桌前，油燈旁攤著張報紙，上麵有一把米。

  看見金生進來，汪東林不正眼瞧他，開口先問：“這是你家的孩子嗎？”金生點了點頭，汪東林指著報紙上的米，說道：“他竟敢到食堂倉庫來偷米。”

  金生向他央求說：“小倌弗懂事體，讓我轉去教訓俚。”汪東林站了起來，拍一下桌子，咄咄逼人地說：“恐怕這不是小孩的問題，根子在你家大人身上。說吧，是誰唆使他來偷米的？什麽時候開始偷的？一共偷了多少斤？”金生是個老實巴交的人，自從出娘胎來，頭一回遇見這陣勢，一下子氣得臉色發白，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汪東林偏偏是個欺軟怕硬的腳色，見金生這般無用，一點也不像他的父親，心裏越發得意，張嘴說道：“偷盜食堂糧食，就是破壞人民公社。這是犯法的，你知道嗎？”然後拍著胸脯對金生說：“我是公社派來調查食堂問題的，這件事一定要嚴肅處理。明天早上食堂開飯前，我要開一個現場會議，你老老實實向大家交代清楚，到底一共偷了多少米？”他自鳴得意，訓完話後，讓金生把海林領走了。

  金生拖著海林回到家，進門就扇他一個巴掌，然後又操起了扁擔。黃紀元一把奪過扁擔，柳氏擋住嚇得哇哇直哭的海林。黃紀元大聲問：“到底出啥事體哉？”

  金生直跺腳，在家人麵前哭出了聲，連聲說：“坍台啊！坍台啊！”隨後一扭頭，跑進了東屋裏。老夫妻倆和彩鳳把海林拉到燈前坐下，問他到底闖什麽禍？海林把偷米被抓的經過說了。

  柳氏問海林說：“好小倌啊，倷哪哈去偷米呢？”海林指了指海福，說道：“我想帶幾把米轉來，讓小弟弟燒粥吃。”

  黃紀元長歎一聲，要是在平時，他一定會大發雷霆。黃家向來看重門風，偷東西是最丟人的事，會讓全家人在村裏抬不起頭來。但是聽見海林說的那話，他一下心軟了，於是對海林說：“阿爹今朝弗罵倷。我要倷記牢，別人家東西，弗能拿弗能偷。食堂是公家，公家東西更加弗能去偷。”他指了指桌上剩下的一碗麥糊，說道：“倷快吃吧，吃好早點去睏覺，倷要長記性。”海林捧起碗，三口二口喝完了麥糊。

  這天晚上，金生沒去記工分，早早進了東屋。黃紀元拿了全家的工分手冊去福泉家裏，出門時囑咐彩鳳，要她去勸金生，海林還小，讓他記住教訓就是了。彩鳳點了點頭，領著孩子們回東屋去睡覺。

  柳氏這一夜沒睡好，總覺得自己心神不寧，早上起床漱洗後，端著臉盆到門前去潑水，看見金生坐在堂屋裏，隻見他目光呆滯，見了娘也沒像住日一樣，清晨先打聲招呼。柳氏急著要進佛堂，要去向菩薩焚香祝禱，所以也沒太在意。

  等到柳氏從佛堂裏出來，家裏人都陸續進了堂屋，隻是不見金生，於是問彩鳳說：“金生阿是去食堂哉？”彩鳳指了指桌上的空缽和空盆，說道：“俚朆去啘。”不知怎麽的，柳氏突然感到心頭一陣怦怦跳，接著眼皮也開始跳，她不由自主地大叫一聲：“唔篤快點去尋金生［口圼］！”

  全家人都著慌，尋遍了各屋子不見金生。彩鳳和海祥走出東屋的後門，東屋後麵有一間自家的豬舍，好幾年不曾養豬，如今堆了一些雜物。母子倆見豬舍門的掛鎖被打開，門虛掩著，於是推門進去。

  當彩鳳一腳踏進豬舍時，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海祥一眼望見自己的父親，頭懸在豬舍的梁上，雙腳垂著地，急步奔上前去，托起了父親垂地的雙腳。黃紀元聽見彩鳳的哭喊，也奔進豬舍裏，相幫海祥把金生放下來。黃紀元背起金生，直奔堂屋裏，讓他在一張竹榻上躺下來，緊接著又是掐人中，又是替他揉胸脯。

  金生終於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珠醒了過來，望著身邊的父親，眼淚汪汪地開口說：“阿爸：我胸悶，我胸口悶得來……”黃紀元眼含熱淚，搖著他的手大聲問：“倷個呆死胚，為啥要尋死路？到底為啥？”

  彩鳳這時哭哭啼啼，把昨晚在大隊部裏，金生受到了這輩子從未有過的羞辱，耿直的他覺得沒有臉再見人。還有今天早上，汪東林要在食堂門前，開現場會的事，告訴了全家人。

  柳氏已哭成了個淚人，聽了彩鳳的哭訴後，放開嗓門哭喊道：“金生啊，倷肚裏有氣，為啥弗對娘講？金生啊……”

  一家老小大哭小叫，驚動了左鄰右舍。先是興元一家來了，接著福泉和幾家鄰居也走進來，去食堂經過黃家門前的人，也紛紛進屋來。河對岸的小狗，見黃家門前聚了不少人，知道有事情發生，也奔了過來。

  小狗奔進黃家後，聽過彩鳳的哭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不由火冒八丈，咬牙切齒地罵道：“殺千刀格狗肏，俚敢欺侮老實人，我弗會放過俚。”他握緊了拳頭，扭頭便往門外跑。

  柳氏知道小狗此去，必要與汪東林打架，連忙叫了幾個年輕人，快跟上去攔住，千萬別讓他闖禍。柳氏剛安排好這頭，那頭黃紀元也怒氣衝天，操起一把鐵鎝，也要和汪東林去拚命。柳氏又是一陣哭喊，興元和福泉等人，上前奪下鐵鎝，把黃紀元按在凳上。

  汪東林已早早來到食堂，門前擺了一張小桌子，上麵放著海林昨晚偷的米。他肚裏正打著腹稿，如何把現場會開得激烈？突然望見有人朝他奔來，身後還尾隨著幾個人，也沒太在意。

  小狗奔到了他麵前，先怒罵一聲“狗肏”，隨即左右開弓，兩個巴掌扇在他臉上。汪東林捂住了臉，不等明白是怎麽回事，胸口又吃了一拳，待小狗要出第二拳時，已被身後追上來的人攔腰抱住。汪東林見對手被人抱住，稍稍有了幾分膽，大聲問：“你是什麽人？敢打公社幹部？”

  小狗怒吼一聲：“倷個狗肏，嘴巴還凶？看我踢爛倷*嘴。”被人攔腰抱住的小狗，突然飛起來一腳，正好踢中汪東林的嘴角，他的嘴唇被踢破了，頓時鮮血淋漓。他抹著滿嘴的血，大聲叫喊：“快來人啊！”

  果真圍攏來不少人，隻是個個對他怒目橫視。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惹了眾怒？聽見身邊又有人罵：“狗肏，還弗快點滾！”他情知不妙，於是掉頭便跑，回公社搬救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