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柳氏認幹兒子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49      字數:4261
  在這食不果腹的日子裏,柳氏仍然每天給觀音菩薩敬香。海福在旁邊看著,他懵懂又好奇,有時也學著祖母的樣,跪下來給菩薩磕頭。柳氏心裏歡喜,常向菩薩禱告:“菩薩有靈,保佑我孫子無病無災,順順當當……”

  祖孫倆這天從佛堂出來,隔河黃老太的兒子小狗上門來。小狗手裏拎著一條鯉魚,對柳氏說:“嬸嬸:今朝我捉著兩條魚,伲娘叫我拿一條來,讓上海小倌吃。”柳氏連忙謝過,端來一隻木盆,盛了水後把魚放進盆裏。海福見魚在盆裏遊來遊去,覺得十分新鮮,連忙蹲下身來,小手伸進盆裏嬉弄魚兒。

  王老太住在河的對岸,如今是第四生產隊,小狗是她唯一的兒子。王老太是黃棣村裏,頭一個苦人兒,她生了三個兒子,前兩個都早夭了,更不幸的是,丈夫又早早過世,留下孤兒寡母,相依為命。

  柳氏平日裏同情王老太母子,她家有什麽難處,都會出手去相幫。兩家隻隔一條河,柳氏平時去河邊洗衣服,遇到王老太也在河對岸洗東西,兩個老婦人會隔著河大聲招呼,倆人蹲在河邊洗東西,一邊大聲聊天,一聊就是老半天。

  柳氏已有好幾日不見王老太到河邊來,正在擔心王老太是否又犯病,於是問小狗道:“好幾日弗見王好婆,俚身體哪哈?”小狗搖搖頭,傷感地說:“俚又犯老毛病哉,已經睏倒床上好幾日。”柳氏聞言大驚,沒有再問下去,一把抱起海福,隨小狗一起,急匆匆往河對岸去。

  王老太家的房子已十分破敗,屋門和窗欞都已爛朽,穿過空落落的堂屋,柳氏走進裏間屋子,見王老太躺在床上,嘴裏發出哼哼啊啊的叫聲。柳氏禁不住垂淚,才幾日不見,她臉色蠟黃,身形已枯槁。

  王老太見柳氏到來,吃力地說:“嬸嬸:倷來哉。”她已起不來身。柳氏大聲問:“王好婆:倷身子啥弗適意?”王老太有氣無力地回答說:“老毛病啘,我心口痛。”柳氏把海福放下地,伸手替她揉了揉胸口,想給她喂口熱水,可是走到灶前,見灶膛邊沒有幾根柴草,於是趕緊回家裏燒水,灌了熱水瓶後,又來到王老太床前,端水喂了她幾口。

  柳氏擔憂王老太的病情,每天都要去探望她幾次。這一日,王老太對柳氏說:“嬸嬸啊,我有一樁心事,弗曉得阿好對倷說?”柳氏說道:“倷說麽哉,隻要我做得到,我一定答應。”王老太斷斷續續地說:“我想讓小狗,認倷……幹娘。”柳氏不加思索地點頭道:“好格,我答應。”王老太臉上露出一絲笑,吃力地對身旁的兒子說:“小狗磕頭[口圼],快叫幹娘。”

  小狗向柳氏喊了聲幹娘,隨即跪倒在地,對著柳氏磕了三個頭。柳氏扶起小狗時,早已是熱淚盈眶,嘴裏說了句:“好小倌啊。”再也說不出話來。柳氏就這樣認小狗做了幹兒子,她回到家後,把這事告訴了全家人,黃紀元平時喜歡小狗,也點頭認可了。

  幾天後的一個淩晨,柳氏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隻聽小狗在外麵捶門,撕心裂肺地哭喊:“幹娘啊,我娘快弗來事哉!幹娘啊……”

  柳氏穿起衣服,顧不得海福還在床上,急忙向黃紀元交代了幾句,打開大門後,同小狗快步向對岸奔去。等走近王老太的床邊時,她已經奄奄一息,隻是兩隻眼珠還大睜著。

  柳氏心如刀割,俯下身在她耳邊大聲說:“王好婆:我曉得倷心思,我一定會幫小狗成家,讓王家傳宗接代,倷放心走好哉。”

  遊蕩在陰陽之隔的靈魂,聽見了陽世上最後一句,能夠讓她安心合眼的話。她眼角湧出了兩滴眼淚,淚水順著臉頰慢慢往下滴。她終於合上眼了,從此不再受苦難的煎熬,一縷靈魂飄飄蕩蕩,逃逸出了苦難的屋子。

  小狗伏在娘的屍身上慟哭,柳氏早已淚流滿麵,她撫著小狗的頭,一邊好言安慰,一邊讓他找出王老太的壽衣來。小狗不一會找出了娘平時穿的衣服,柳氏翻看一下,那幾件都是補丁疊補丁的叫化子衣服。柳氏長歎一聲,囑咐小狗幾句後,快步回到了家裏。

  柳氏回到家後,從箱子底下找出自己平時不穿的,一套還像樣的衣服。她拿起那套衣服,又帶上幾捆柴草,再次來到小狗家裏。她先燒一盆熱水,用熱水擦洗了王老太的屍身,把帶來的衣服替王老太穿上。一切弄停當後,讓小狗卸下一塊門板,擱在堂屋裏,然後讓小狗把自己娘抱到門板上。

  天亮了,村裏人聽說王老太過世了,都紛紛跑去看。海祥和海林領著海珍和海福,也走過橋去看。來到小狗家裏,隻見王老太停靈在堂屋裏,臉上蒙著一塊白布,身上穿得齊齊整整,腳邊點著一盞油燈,那盞油燈的火苗很微弱,據說能照亮死者去陰間的道路。

  小狗披麻戴孝,跪在娘的靈前哭不停,他身邊圍著不少人,有的在議論,有的在擦拭眼淚。柳氏在屋裏忙這忙那,看見徐才根也到了,忙把他拖到裏屋,開口對他說:“才根啊,我替小狗求求倷哉。”

  徐才根平時對柳氏很敬重,連忙說:“嬸嬸啊,有啥事體,倷說麽哉。”他知道柳氏已是小狗的幹娘,估計她要替小狗操辦喪事。

  柳氏開門見山,對徐才根說:“小狗娘要入葬,眼麵前連副棺材也嘸沒,要大隊裏照顧哉。”徐才根感到為難,說道:“嬸嬸啊,迭樁事體恐怕弗好辦,要是今後其他社員,也提出迭種要求,叫大隊裏哪哈辦?”

  柳氏擦了把眼淚,說道:“小狗娘一世苦命啘,難道讓俚裹蘆席入土?再說現在是新社會哉,又是人民公社。”徐才根覺得話在理,於是問道:“小狗屋裏阿有木料?我叫木匠來相幫做口棺材。”

  柳氏歎氣說:“我已經前前後後尋遍,連副像樣格鋪板也嘸沒,小狗又無親無靠,叫俚哪哈替娘入葬?”徐才根直撓頭皮,思來想去不知如何好,最後對柳氏說:“我同其他幹部商量商量,另外再想想辦法。”柳氏聽見後,終於舒展了眉頭,叮囑他說:“快點去商量[口圼],喪事弗好耽擱啘。”

  徐才根趕回大隊部,馬上召集隊委開會。他說了王老太無法入葬的情況,征求大家是否同意,由大隊裏提供木料,為王老太做口棺材?有幾個隊委表示同意,也有幾個表示反對,說大隊裏的木料是集體財產,總不能讓一個死人占去,這樣社員會有意見的。

  徐才根見意見無法統一,於是說:“王老太是公社社員,讓俚體麵入葬,也是體現人民公社優越性。”他最後提出一個折衷方案,大隊部在翻修時,還剩一些木料,可否折價給小狗,等年終分配時再扣還?另外由生產隊派二個木匠,相幫打一口棺材,人工由生產隊承擔。隊委們聽徐才根這一說,也覺得合情合理,總算一致通過。

  徐才根於是喊來村裏的木匠,同隊委們一起去倉房裏看木料,讓大家估算一個價錢,然後把木料搬到小狗的家門前,兩個木匠當場就開工了。

  柳氏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地,她告訴小狗說,這是大隊長出手幫忙,要他千萬別忘記,徐才根的恩情。小狗見母親下葬的棺木有了著落,終於鬆了口氣。兩個木匠在小狗的家門前,鋸的鋸刨的刨,乒乒乓乓忙開了。

  柳氏知道小狗家裏窮得叮當響,連買盒煙的錢都沒有,她讓小狗掃攏地上的刨花,去灶上燒水給木匠喝,自己回到家裏,向黃紀元要了幾角錢,叫海祥去供銷社的小店,買二盒煙回來,散發給木匠抽。

  柳氏在小狗家忙了一上午,吃午飯時回到家。海福迎上前去,連聲叫好婆,柳氏抱起海福,在他小臉上親一下,說道:“乖心肝,好婆今朝忘記倷哉。”

  黃紀元今天聽柳氏的吩咐,沒有去出工,在家照看海福,見到柳氏進門,他忙問:“王老太幾時入葬?棺材阿來得及做?”柳氏回答說:“小狗想明朝替娘入葬,棺材也來得及做。”

  柳氏坐下來後,說了早上在小狗家裏,自己同徐才根交涉的事,又說道:“嘸沒才根幫忙,王好婆真是入葬也難。”黃紀元點頭說:“才根是好人,積德啘,積德啘。”說話時,金生和彩鳳從食堂裏打飯回來,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

  柳氏先替海福喂飯,喂到一半時,她又想起一件事,對黃紀元說:“王老太棺材裏還缺大灰。倷到供銷社去,買點大灰轉來,讓我來領海福。”黃紀元聽了攤開雙手,開口問柳氏說:“票子呢?”柳氏半帶嬌嗔說:“老頭子:倷阿是存心尋我開心?”柳氏從來不管錢,不但很少摸錢,甚至連票子也不識。

  午飯後,黃紀元拿出二隻栲栳,向福泉借了船去供銷社。船要離岸時,柳氏追出門外,朝他大聲喊:“再買點黃裱紙轉來。”黃紀元在船上直點頭。

  過了個把時辰,黃紀元搖船從供銷社回來,把船靠在小狗家的門口。幾個人跳上船去,把兩隻栲栳抬到小狗的家門前。栲栳裏裝著生石灰,那就是柳氏念叨的“大灰”。

  鄉鄰來相幫的有不少人,大家圍坐在栲栳前,黃紀元拿出從供銷社買回來的幾疊黃裱紙。大家把黃裱紙攤開,放上幾把生石灰再包起來,包成一隻隻元寶形狀,然後碼放在一邊。

  在太陽落山時分,木匠終於把一口棺材做好了,領頭的木匠請柳氏過目,她看後直點頭,代小狗謝過了那兩個木匠。一口白坯棺材總算完工,沒有錢買桐油和生漆,而且時間也來不及,隻能夠將就一下。大家把包好的生石灰,一包包碼放進棺材底,然後把棺材抬進天井裏。

  第二天是王老太出殯的日子,柳氏一早就趕去,海祥和海林領著海珍和海福,也來到小狗的家裏。屋裏屋外聚了不少人,小狗依舊披麻戴孝,跪在娘的靈前,一邊化紙錢,一邊哭嚎不停。

  海福站在海祥身前,睜大眼睛注視著這一切,他不明白王老太為什麽躺著不醒?還悄悄發現,王老太枕邊多了副碗筷,碗裏有一小坨米飯。

  柳氏在屋裏張羅,等一切就緒後,招呼幾個力氣大的,把停在天井裏的棺材用杠棒抬進來。棺材抬進後掀開了棺蓋,準備讓王老太入殮。柳氏在小狗耳邊低聲囑咐了幾句,小狗端起娘枕邊的碗筷,掀開蒙在娘臉上的白布,把碗裏的一坨米飯,塞進娘的嘴裏。他在塞米飯時,還高喊一聲:“娘啊,倷要吃吃飽啊!”

  這一聲叫喊催人淚下,滿屋子的人都動容。海福兩眼望著自己的祖母,見她和小狗一起,把王老太抬放進棺材裏,棺蓋合上後,有人拿起斧頭乒乒乓乓,把棺蓋釘了個密封嚴實。

  起靈了,四個壯漢抬起了棺柩,當走出屋門的時候,小狗拿起一隻碗,在門前摔了個粉碎,嘴裏又吼一聲:“娘啊,倷要走好啊!”

  出殯了,小狗捧著娘的牌位,走在頭裏,身後是抬棺柩的人。柳氏和小狗家的鄰居跟在後麵,海福拉著祖母的衣角也要跟去。柳氏橫豎不準,叫海祥趕快把他領回家去。

  海福回家後,一直坐在大門的門檻上,兩眼望著河對岸小狗家的屋子。快到午飯時分,終於望見祖母和送殯的人,回到小狗的家門前,於是拉住海祥的手,要他把自己領到對岸去。

  送殯的人在門前和小狗道別,隻有柳氏隨小狗進門。小狗捧起娘的牌位,恭恭敬敬地供在堂屋的長台上,柳氏把從家裏帶來的香燭,交到他手裏,讓他在娘的牌位前點燃香燭,看他在牌位前磕過頭,然後也要告辭。

  小狗見柳氏要走,一下跪倒在她麵前,嘴裏叫一聲:“幹娘啊!”邊哭邊磕了三個頭。海祥和海福這時站在堂屋前,看見自己的祖母扶起小狗,哽咽著說:“小狗啊,幹娘望倷好好做人,早點成家……”她傷心得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