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海福斷奶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49      字數:3685
  第二天一早,老夫妻倆早早起床。柳氏灑掃過堂屋後,金生和海祥從東屋出來,他倆先要去食堂,把早上的粥打來。

  金生和海祥把粥打來後,柳氏仍舊熬成麩皮粥,一碗碗端到桌上。銀生這時也起床了,漱洗過後走進堂屋,向父母和兄嫂招呼過,坐下來和全家人一起喝麩皮粥。

  銀生頭一個喝完粥,然後抱起自己兒子,逗他問:“爸爸要回上海了,明年讓媽媽接你回上海。你說好不好?”說這話時,他感到自己鼻根發酸。

  柳氏不聲不響,拿出一大包袱布鞋,這是她親手做的,兒子和媳婦,還有兩個孫子,每人二雙,一雙單的,一雙棉的。

  黃紀元從裏屋出來,用幾張幹荷葉包了一隻醃雞,拿稻草紮緊後,放進銀生的行李袋。銀生看見後,趕緊上前取出醃雞,說什麽也不肯帶走。黃紀元發火了,瞪眼珠吼道:“倷覅強[口圼],帶轉去讓海光、海榮吃。”銀生見父親不高興,有點不知所措,金生和彩鳳也上前一陣勸說,他隻得作罷。

  銀生拎著行李袋,柳氏抱著海福,準備要出門。一家人送到門口,銀生停住腳步,轉過身對父親和兄嫂說:“唔篤要出工,覅送我哉。”說完向大家道別。柳氏抱著海福送兒子出村,銀生走上橋後,又一次向站在門口的家人揮手。

  銀生走在路上時記起,自己頭一次離家時,父親和母親把他送出三裏地之外。以後每次回來,離家時都是母親獨自送,也都是三裏地之外。此時望著身邊默默不語的母親,還有母親懷裏的孩子,心裏不由百感交織,覺得虧欠父母太多,自己雖然是拿薪水的城裏人,但並沒有讓父母過上好日子,相反父母還要為自己擔驚受怕,眼下他們連飯都吃不飽,還要撫養海福。

  銀生想到此一陣心酸,忍住眼淚對母親說:“倷抱海福太吃力。覅送我哉,倷轉去吧。”柳氏這時哽咽了起來,哭著說:“銀生啊,倷讓我再送一段路。”她撩起圍裙擦拭眼淚,對兒子說道:“銀生啊,娘曉得倷心裏弗快活,娘大事體弗懂,我隻要倷記牢:要踏踏實實做人,用心做人,天老爺弗會虧待好人。肚裏有啥弗稱心,能忍耐就忍耐吧,出頭日腳總會有格。”

  銀生一陣心酸,抹一把淚說:“娘:我記牢哉。”又對母親說:“我有樁事體要說。”他猶豫了一下,終於說道:“過年我弗轉來哉。怕阿爸傷心,我弗敢對俚說。我看得出來,俚心裏其實已經料到哉。”

  柳氏長歎聲氣,說道:“老頭子一年到頭,最最快活就是過年幾天。食堂一辦,俚料到過弗成好年哉,實在嘸辦法,現在連肚皮也吃弗飽,還過啥年呢?”銀生又說:“還有一樁事體,要娘做主。讓海福快點斷奶吧,看見嫂嫂麵黃肌瘦,我實在弗忍心。”

  柳氏回答說:“再看看吧。最好讓海福多吃幾日奶,實在嘸辦法,隻好斷奶哉。”母子倆邊說邊走,又走出了一裏多路,銀生停住腳步,懇求母親道:“娘:倷覅送哉,快轉去吧。”

  柳氏止住了腳步,伸手撫一下兒子的臉,含著眼淚叮囑說:“倷千萬要當心點,萬事要想開點。”銀生也對母親說:“倷要保重身體。等鄉下情況好轉,我轉來過年。”他從母親懷裏抱過海福,最後親了一下孩子。柳氏抱著孫子,目送著兒子的背影,眼淚忍不住直掉,就在這當兒,海福也“哇”地哭出了聲。

  銀生這次回家來,讓黃紀元稍稍舒口氣,雖然知道兒子已離開了機關,去福利工廠當長廠,但畢竟是挺過來了,而且還有份不錯的工作,大小也是個廠長。

  這天晚飯後,金生去福泉家裏記工分,回家後對父親說:“今朝記工分辰光,大家罵山門,金水土摜紗帽哉。”

  金生講了事情的經過,原來生產隊長金水土,近來窩著一肚子的火。這幾天派下去的活,一天可以完成的,但是兩天也幹不完,所以在今晚記工分的時候,批評隊裏的幾個壯勞力,出工不出力,這是消極窩工,要按生產隊章程,扣他們的工分。

  不料被指責的那幾個人,火氣比金水土更大。嚷道:“日日喝薄粥湯出工,一泡尿一撒,肚皮咕咕叫,扁擔一上肩胛,眼前直冒金星,到底還顧弗顧伲社員死活?”雙方開始了舌戰,金水土倒顯得理屈,後來他屁股一拍,撂下一句話:“迭個隊長,我弗當哉。”說完後扭頭就走,有人看見他去大隊部了。

  黃紀元聽了直搖頭,對金生說:“金水土弗容易,俚有難處,但也弗好怪大家出工弗出力。”他歎聲氣說:“吃弗飽肚皮是真生活,我看接下來,大家日腳還要難。”

  第二天一早,徐才根來找黃紀元,要他出麵去勸說金水土,也勸勸另外幾個社員,要大家無論如何,不能影響隊裏的生產勞動。眼下各生產隊都有出工不出力的苗頭,擔憂發展下去會情形失控。

  黃紀元點點頭,開口說道:“才根啊,說句良心話,金水土是個好人,另外幾個也是本分種田人。現在最最要緊是肚皮問題,每日喝薄粥湯出工,重勞力肯定吃弗消。”

  徐才根的臉色一下陰鬱下來,說道:“難就難迭點啘,現在糧食征購指標訂得過高,社員口糧留得緊巴巴,倉庫裏又嘸沒多餘糧食,食堂裏實在嘸辦法。”

  黃紀元相信徐才根說的是實話,他這個大隊長也不好當。眼下徐才根既然求了自己,自己應當盡力,於是去找金水土說話。金水土是最信服黃紀元的,爽快地答應不摜烏紗帽。黃紀元又找另幾個頂撞他的人,把他們帶到金水土跟前,當麵數落了他們幾句。那幾個人向金水土賠過不是,大家互相拍了拍肩膀,彼此當場講和,事情就算過去了。

  這天晚上,大家記完工分後,在福泉家的堂屋裏開生產隊會議。徐才根親自來主持會議,他在會上先講一通***,人民公社的開場白,接著話鋒一轉,提到了生產隊的勞動積極性問題。他沒指名道姓,但批評了出工不出力的現象,態度堅決地表明:決不能讓這種現象蔓延開來,否則人人看樣,生產隊必然垮掉無疑,大家接下來真的要天天餓肚子了。

  有人在下麵低聲嘀咕:“伲已經天天餓肚皮哉。”徐才根聽見下麵的嘀咕聲,皺了皺眉說道:“大家對食堂有意見,尤其是粥太薄,重勞力下田嘸力氣,我弗怪大家。眼麵前食堂有困難,經過再三研究,準備拿二頓粥格米,全部放勒早晨鑊裏,讓大家早上有力氣,確保弗影響生產。中午還是吃飯,至於夜飯,食堂隻能讓大家吃調粥哉。”

  徐才根所說的“調粥”,也就是麥糊,鍋裏的水燒開後,把麥粉倒進鍋裏,拿勺用力攪稠,再放些菜葉和鹽。吳地人家缺米的時候,這是種常用的食法。

  徐才根講完後,征詢大家的意見,見沒有人開口,便把目光轉向了黃紀元。黃紀元見徐才根示意自己說話,猶疑了一下,終於開口說:“我看大家還是要齊心,出工要勤力,做生活千萬弗能推日頭過西。”

  他嘴裏所說的“勤力”、“弗能推日頭過西”,是祖輩傳下來的家訓,此時竟然脫口而出。金水土附和道:“紀元伯伯說得對啘。大家要心齊,要對得起自己良心。”

  開過生產隊會議後,第二天從食堂打來的粥,不像以前那樣照得見鼻子。並不見得是二頓的米,合並成了一頓,但粥湯的確是稠多了,社員背後的怨言也少了。黃紀元從心底裏佩服徐才根,他的辦法果然是好,雖然還不知道,食堂是否能一直這樣堅持?但眼下多少減輕了大家的牢騷。

  這一日晚上,柳氏和黃紀元剛想回房睡覺,聽見東廂房傳來海福的哭聲,而且哭個不停。老兩口急步走進東廂房,看見彩鳳抱著海福坐在床上,她敞著懷,胸前垂下幹癟的**,哄著懷裏的海福說:“好小倌啊,我實在嘸奶奶唷。”

  柳氏歎了聲氣,對黃紀元說:“小倌作孽,大人也受苦。”上前從彩鳳手裏抱過啼哭不停的海福,對彩鳳說道:“讓小倌斷奶吧。”彩鳳掩麵哭泣起來,嘴裏說:“我對弗住小倌啘。”

  柳氏說道:“娘也心痛倷,倷已經盡力哉。”她哄著懷裏的孫子,對金生和彩鳳說:“從現在起,海福到我房裏睏,讓我來領。”說完話後,柳氏抱起海福,黃紀元端盞油燈在前照明,一起回到自己的房裏。

  柳氏把止住哭聲的海福,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黃紀元低聲問:“我另外再搭張鋪阿好?”柳氏想了想,隨即點點頭。黃紀元在房門外的過道邊,先安放兩張長凳,又找出幾塊鋪板,擱在長凳上。柳氏搬來幾捆稻草,把稻草均勻地鋪在鋪板上,然後再鋪上被褥,一張簡易的睡床,就這樣完成了。

  老兩口搭好鋪後進房裏,柳氏端起油燈,照看一下已睡著的孫子,隨後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連聲歎氣道:“難啊難,接下來弗曉得哪哈是好?”黃紀元懂得妻子的心思,她在為孩子斷奶後,沒有吃的東西發愁。他也不答話,拉住妻子的手,拖她朝房門外走。柳氏見他神秘兮兮,隻得跟著他,一起走進西屋裏。

  黃紀元把妻子引進西屋堆放雜物的房裏,在牆角處一隻覆著的栲栳前停下來,他抱起栲栳後,底下露出來一隻甏,得意地對妻子說:“倷看看,裏廂是啥?”

  柳氏疑狐地掀起甏蓋,不由一下驚喜起來。原來甏裏都是糯米,足有十幾斤多。這些糯米是黃紀元接海福回家後,悄悄去鎮上的黑市買回來的,回家後誰也沒告訴,準備在新年的時候,用來磨粉蒸年糕的。在全家挨餓的時候,他舍不得拿出來,眼下海福斷奶,這些糯米派得上大用處。柳氏喜得心花怒放,豎起大姆指說道:“老頭子啊,倷當家當得靈光格。”

  柳氏終於鬆了口氣,放心進屋去睡覺。黃紀元也在鋪上睡下,從這天起,他結束了和妻子同床共眠的曆史。這張睡鋪,一直陪伴到他過世。

  柳氏從第二天起,每天抓一把糯米為海福熬粥。銀生從上海帶來的,那一斤紅棗和半斤紅糖,也派上了大用處。柳氏熬的糯米紅棗粥,讓海福度過了斷奶後的最初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