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銀生回家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49      字數:3685
  稻收了,麥也播了。大家在農忙過後,眼巴巴等著食堂開張,有不少人吵到大隊長那兒,紛紛埋怨說:“斫好稻,口糧也弗分,稻柴也弗分。眼看家家斷糧、斷柴哉,大家伸長頭頸等食堂開張,食堂到底幾時開張?”

  徐才根安慰大家說:“快哉,快哉,再過兩日,隻等公社通知,食堂馬上開張。”又過了幾日,在眾人的呼求聲中,食堂終於開張了。這天是黃棣村有史以來,最最熱鬧、最最隆重的一天,各家的小孩早早聚集在食堂門口,伸長脖子看大人在灶頭上忙碌。當聽說頭一頓食堂飯,有紅燒肉吃,他們高興得直蹦跳,不顧大人的嗬斥,在食堂裏追逐嬉戲。

  終於等到上午收工,各家的大人捧著盆和缽,紛紛來到食堂,聞到新米飯香和肉香,人人興高采烈。大家說笑著,在自己生產隊的灶頭前排起了隊。

  每個灶頭上,有一個管理員像唱票一樣,報著各家大人和小孩的人數,然後按定好的標準,將各家的飯菜,逐個舀進社員的盆裏、缽裏。

  食堂裏一派熱氣騰騰的當兒,徐才根領著四個公社幹部出現了。公社來的幹部,同樣也是滿臉喜氣,他們來到人堆裏,領頭的大聲問:“我們黃棣村的公共食堂,今天頭一天開張,大家滿意不滿意?高興不高興?”話音剛落,自己先鼓起了掌。

  有個社員笑著問:“往後阿是日日有肉吃?”那個幹部回答說:“隻要大家勞動積極,種好田多產糧,完全有可能天天吃肉。”眾人聽後喜笑顏開,又是一陣“劈裏啪啦”的掌聲。

  社員們打好頭一頓食堂飯,領著自家的孩子離開食堂,回自己家去吃飯。這一天,四個公社幹部在大隊部裏吃飯,有人看見他們的飯桌上,除了和大家一樣的飯菜外,還多了一隻蹄髈,一條魚和一瓶酒。

  食堂的紅紅火火也就這麽一日。從第二天起,紅燒肉就再也沒看見,而且蔬菜裏的油水一天天減少,隻是沒有人敢吱聲,誰也不敢說食堂的壞話。

  然而後來的情形愈發不妙,大家於是把滿腹怨氣,紛紛發泄到灶頭管理員身上。這個指責管理員:為什麽他家的粥稠?我家的粥稀?那個指責管理員:為什麽他家的飯多?我家的飯少?灶頭管理員受不了每天的白眼和爭吵,紛紛撂挑子不打算幹。

  無奈之下,生產隊又多派一個人,來協助灶頭管理員。舀粥的時候,用大鏟在大鍋裏攪勻了,打飯的時候,為了公平起見,幹脆用上了秤。即便如此,眾人對食堂的怨氣仍有增無減,開頭那一段日子,每天還能吃上二幹一稀,不到一個月,晚飯也喝粥湯了。各生鄉隊的重勞力漸感體力不支,都在背地裏咒罵:“啥格短命食堂?”

  這一段日子,晚上來黃家喝茶聊天的人也沒了。眼下各家的柴草變得珍貴,收割上來的稻柴都歸了食堂,所有的山坡都入了社,個人不得私自上山砍柴。幸好食堂裏有一口老虎灶,人家要用熱水,都提水桶去老虎灶打水。

  黃紀元全家,如今是村裏第二生產隊的社員,生產隊長是金水土,福泉是隊裏的記工員。每天晚上,隊裏的社員都揣著工分手冊,去福泉家裏記工分。黃紀元平時懶得出門,讓金生帶上一家的工分手冊,上福泉家去記工分。

  彩鳳的奶水越來越少了,給孩子喂奶的時候,海福有時吮了沒幾口,就哇哇直哭。黃紀元和柳氏看了直揪心,老兩口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

  轉眼冬至將至,這一日晚上,黃紀元和金生收工後,剛進家門坐下,銀生突然在門口出現了。黃紀元驚愕得張大了嘴,問道:“倷哪哈來哉?”銀生回答說:“我來看看唔篤,也來看看海福。”

  柳氏聞聲從裏屋奔出來,大叫一聲:“好倪子啊!”上前一下抱住兒子,母子二人久久相擁,忍不住喜極而涕。

  海祥和海林攙著蹣跚學步的妹妹,上前見過了叔叔,彩鳳抱著海福從東屋出來。銀生上前一步,從嫂子懷裏抱過兒子,湊著桌前的油燈,仔細端詳兒子。大半年不見,孩子長大了許多,但沒有離家時胖,可是兩隻眼珠格外有神,骨碌碌轉著,瞅著眼前陌生的父親,小嘴樂嗬嗬咧開了。

  黃紀元見沒人去食堂打飯,從灶頭間端出盆和缽,遞到金生和海祥的手裏,讓他倆去食堂。他對銀生說:“現在家家吃食堂哉。”銀生點頭道:“全國農村都一樣。”

  不一會兒,金生和海祥回來了,進屋後把盆和缽端到桌上。銀生低頭一看,見盆裏和缽裏是稀薄的粥湯,另外還有一碗鹹菜,他問父親說:“迭格就是夜飯?”黃紀元點了點頭。

  柳氏捧著碗來到桌前,用勺子撈了三碗稠一些的粥,其餘的端到了灶頭間。銀生跟著母親進去,見她把粥湯倒進鑊裏,還添了一些水,然後從麵粉袋裏抓了幾把麩皮,也放進鑊裏,隨後往灶膛裏添一把柴。

  銀生見了鼻根發酸,問母親說:“大家天天實介吃飯?”枊氏歎氣說:“伲已經算好哉,別人家連麩皮也嘸沒吃。”

  在公社成立之前,黃紀元在碾米廠那兒,向別人買了好些麩皮,加上自家剩下的,總共有百來斤。原來是計劃去捉一頭小豬養,用來當豬飼料的,想不到眼下救了一家人的急。

  母子倆在灶膛邊悄悄說話的當兒,黃紀元也來到灶上,把一隻醃雞放進鑊裏,吩咐柳氏添柴燒火。

  家裏的七隻雞鴨,吃了兩隻,醃了五隻,黃紀元計劃留著冬至祭祖,另外過年時吃。今日銀生到家,發愁沒東西吃的當兒,想到了自己藏起來的醃雞,於是拿出來一隻,煮了給兒子接風。

  黃紀元今晚顯得很興奮,平日緊皺著的眉頭,此時舒展開了,吩咐海林再添一盞油燈,叫海祥把大門閂上,不想有人突然闖進來,看見他們一家在吃雞。

  柳氏把麩皮粥一碗碗端到桌上,大家在飯桌前坐下後,黃紀元把香噴噴的醃雞,斬成一大盤,端到了桌上。

  桌上有一小碗和二大碗白米粥,柳氏把小碗端到海珍麵前,其餘兩碗,一碗給銀生,一碗給彩鳳。銀生不肯吃,把白米粥推給了母親,說道:“我離開屋裏到現在,還朆吃過麩皮粥,讓我來吃吧。”

  黃紀元聽了直點頭,笑著說:“蠻好,讓倷覅忘本。”在母子倆推讓的當兒,海林盯著桌上的雞,聞著那香味,禁不住口水直流,舉筷伸向了那盤雞。彩鳳眼尖,舉起筷子敲一下他手背,嗬斥道:“倷個小倌,阿要貪嘴?大人朆動筷,小倌哪哈搛菜?”

  黃家有規矩,如果飯桌上有好菜,長輩不動筷,小輩是不可以先動筷的。海林縮回了手,手背被敲得生疼,不由兩眼淚汪汪。銀生見狀,趕緊勸侄兒別哭,夾了一塊雞到他碗裏,隨後給每人夾一塊,兩隻雞腿,一隻給了母親,一隻給了嫂子。柳氏和彩鳳又是一陣推讓,經不住銀生的再三強勸,也隻得吃了。

  喝著麩皮粥,啃著醃雞和鹹菜,望著桌上的子孫,一家之主的黃紀元,今日心裏特別舒坦。他心裏在想,要不是自己持家有方,今日這頓晚飯,興許要和著眼淚一起咽。

  一家人說這說那時,銀生想起了寶生,於是問父親說:“兄弟阿有來信?”黃紀元忙說:“俚每個月來一封信,朆斷過。”又說道:“小倌現在進步哉。”銀生也說道:“寶生兄弟確實進步快。我每趟收到俚信,覺著俚每日勒進步。”他對父親和母親說:“寶生將來比我有出息,唔篤往後有福享。”

  海福這時在搖桶裏哭,銀生起身想去抱,彩鳳拉住他,說道:“我來喂奶奶,小倌餓哉。”彩鳳抱起海福,海福剛吮一會,“哇”一聲。

  柳氏低聲對銀生說:“彩鳳奶水越來越少哉,我急得嘸沒一點辦法。”銀生聽了對金生說:“太難為嫂嫂哉,還是讓海福早點斷奶吧。”

  吃完粥後,柳氏收拾好桌上的碗筷,銀生把從上海帶來的東西拿到桌上。先是一隻包裹,裏麵全是小衣服,說這是海光和海榮小時候穿過的,海福還可以穿。又打開一隻行李袋,取出一頂羅宋帽,交給父親;一頂林瑛織的絨線帽,交給母親;一件林瑛穿過的夾襖,交給彩鳳。隨後拿出一斤水果糖,給金生的三個孩子,還有二包瓶幹,一包給金生的孩子,一包給父母。最後又拿出一斤紅棗和半斤紅糖,交到母親的手裏。

  東西分配好後,銀生摸出二盒煙,一盒給父親,一盒給金生,隨後從衣袋裏掏出一盒,向父親和兄長敬了煙,自己也點了一支。見到銀生吸煙,黃紀元感到意外,問他說:“倷從前弗吃香煙,啥辰光學會格?”

  銀生苦笑一下,回答說:“進工廠當廠長學會格。”他沉悶地吸了幾口煙。

  彩鳳抱著海福進東屋去睡了,柳氏在西廂房替銀生鋪好床,走進堂屋裏問銀生,是不是早點睡覺?一邊催促金生的三個孩子快回房去。

  海珍坐在金生的腿上撒嬌,柳氏讓金生趕快領海珍去睡覺,金生起身時問兄弟說:“倷阿好多住幾日?”銀生回答說:“我明早動身,廠裏事體太多,我抽弗開身。”

  金生和孩子們離開後,堂屋裏隻剩下老夫妻倆和銀生。柳氏在銀生身邊默默地坐下來,聽到兒子明早就要走,她眼角泛起了淚花,想挽留又說不出口,隻得暗暗擦眼淚。

  黃紀元的神色又凝重起來,望著油燈的火苗,一言不發。銀生這時仔細打量一下眼前的父母,發覺他倆老了許多,瘦了許多。望著油燈下兩張過早蒼老的臉,他開口對父母說:“唔篤要保重身體。日腳慢慢會變好,隻要身體好就好。”說著掏出錢夾,把三十元錢塞到父親手裏。

  黃紀元不肯收錢,生氣地說:“現在票子嘸啥用場,米買弗著,連柴也買弗著。”銀生硬塞進他口袋裏,勸說道:“留點票子,總歸有用場。”他於是收下了。

  老夫妻倆問起了兒子目前的處境,還有媳婦林瑛,兩個孫子最近的情況。銀生把家裏的情況,一一告訴了父母。說話時不覺夜已深,老夫妻倆端盞油燈,把銀生送進西廂房,柳氏特地燒了熱水,看著銀生洗完臉、燙過腳,才放心回自己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