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心裏壓著樁心事。那天夜裏做了夢後，大清早丈夫捅了家裏的燕子窠，她已預感到一種不祥，隻是沒想到靈驗來得這麽快，當天就傳來了銀生落難，小孫子要送人家的消息。她這幾日思來想去，決定要上玄夢山，去寺裏進香拜佛，還想見海深和尚，向他求一支簽。

  這天早上，她叮囑彩鳳別下田，在家裏看孩子。自己挎隻燒香籃，籃裏備了香燭，帶了一瓶上貢的油，出門去寺裏進香。

  她到了玄夢山，走近寺院門前時，不由大吃一驚。有段日子沒來寺裏，眼前已是破敗不堪，寺院的山門倒了，圍牆也坍塌了。走進大雄寶殿時，更讓她暗暗叫苦，大殿兩旁的十八尊羅漢，都已七倒八歪，個個缺胳膊少腿。寺裏滿目瘡痍，尋遍各僧房，不見一僧人，連海深和尚和三和尚，也不見蹤影。柳氏大慟，跪在結滿蜘蛛網的佛祖像前哭了一場，仍舊敬了香燭，磕頭祝禱一番，然後起身回家。

  下了山後，她在山腳邊遇見一個老婦人，於是上前打聽海深和尚與徒弟的下落。從那老婦人的嘴裏得知，海深和尚不久前已圓寂，在他之前，兩個老僧已先後升天，留下一個三和尚，已經下山回俗了。

  柳氏一路傷感，回到家後，把這事說給家人聽。一家人聽了都惋惜，好好一座寺院，想不到就這樣徹底敗光了。海深和尚那日登門，贈給柳氏一串佛珠。她睹物思人，這串珠子當作了珍寶，把它藏在了箱底。

  秋收開鐮前，有個消息在村裏傳得沸沸揚揚。這段時間，大家見麵的第一句話是：“阿有介事？聽說要成立公社哉。”黃棣村的村民，這些年來見多識廣，從土改、互助組，到今天的合作社，他們都經曆過來了。隻是後頭傳來的消息，著實讓人吃驚不小，聽說公社還要成立公共食堂，以後大家在一個灶頭上吃飯。消息越傳越像真的，倒是亙古未有的稀奇事。也有不少人聽到這個消息後，全都搖頭不相信，不以為然地說：“阿是亂嚼舌頭根？公要餛飩婆要麵，倪子媳婦還要搭爺娘分灶頭，一村老老小小幾百張嘴，哪哈並得攏一隻灶頭？”

  這天傍晚，橋堍邊圍了不少人，有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向眾人大聲嚷道：“告訴大家，村裏馬上要辦食堂哉。大家到食堂裏吃飯，敞開肚皮吃，覅唔篤付銅鈿。”嚷嚷的那個男子，是住在村西頭的癩皮貴興，因為他的皮膚似魚鱗一般，稍微一撓身子，像銀屑一樣的東西直往下掉，所以得了這麽個外號。

  有個婦女聽了不相信，指著他的鼻子說：“捏鼻頭做夢吧。吃飯覅銅鈿，天底下阿有迭種好事？”癩皮貴興急了，大聲說道：“是真格啘，倷弗相信，阿要打賭？”接著信誓旦旦說：“馬上要實行共產主義哉！”

  黃紀元此時剛巧從橋堍邊經過，他無心聽這些談論，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反剪著雙手，慢慢踱步到家門口。柳氏抱著海福站在門口，她問自己丈夫說：“橋堍邊一群人，俚篤說啥格？”黃紀元沒好氣地說：“俚篤說辦食堂弗辦食堂，花樣經真是多得來。”

  在吃晚飯的時候，金生對父親說：“看樣子真格要辦食堂哉。聽說等收好稻，口糧也弗分哉。”黃紀元說道：“覅去管俚，現在世道實在弄弗懂哉。”柳氏接著說：“幾日弗看見才根，是真是假？要問問才根。”

  吃過晚飯後，一群人來到黃家，八仙桌前坐不下，柳氏又搬兩張長凳，讓來人坐下。這些日子裏，他們天天來喝茶，一邊議論成立公社的事。

  謝福根今天帶來了一個確鑿的消息，他向眾人說：“辦公社是真格，辦食堂也是真格，別格地方老早傳開哉。”又說道：“我昨日去花墩村看老丈人。聽說迭幾日，俚篤村裏家家人家殺羊、殺雞、殺鵝，天天開葷。”

  黃紀元不解地問：“做啥？阿是俚篤日腳弗過哉？”謝福根低聲說道：“開頭我也弄弗懂，後來一問曉得哉。等食堂一辦，人家養格雞鴨，還有吃剩格米，全部要歸食堂。大家吃一隻灶頭，倷吃啥我也吃啥。”眾人聞言都吃驚，也有人將信將疑，議論起要是真的非辦食堂不可，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大家最最關心的，莫過於一家老小以後吃飯的問題。

  在大家議論紛紛的當兒，徐才根在門口出現了，有人趕緊給他讓座。柳氏把一碗茶端到他麵前，問他說：“才根啊，阿有介事？聽說要辦公社吃食堂哉。”

  徐才根喝了一口茶，點頭道：“是格。”又有人問：“阿是收好稻成立公社？”徐才根說：“恐怕弗等收稻，眼麵前就要成立，隻等鄉裏宣布。”然後不緊不慢地說：“至於吃食堂，要等收好稻再開始。”

  黃紀元連忙問：“成立公社到底有啥好處？”徐才根笑道：“成立人民公社，目的是要領導農民走集體化道路，讓大家共同富裕。”不等大家明白過來，他又說道：“鄉政府今後就是公社。公社下麵，以村為單位設生產大隊，大隊下麵再分生產小隊。”

  有人急急地問：“我伲村到底哪哈？”徐才根掃視眾人一眼，說道：“我索性早點告訴大家，我伲村總共分四個生產小隊，迭邊四十六戶人家，以東西兩頭劃分，設第一、第二生產小隊。隔河四十八戶人家，也以東西兩頭劃分，設第三、第四生產小隊。”

  眾人聽了頓時驚愕，有人問：“阿好自家選小隊？”徐才根搖頭說：“弗像辦互助組，可以自願結合，一定要統一劃分。”又有人問：“為啥要辦食堂呢？”徐才根解釋說：“一是提高農民積極性，二是解放勞動力。”福泉關切地問：“阿是真敞開肚皮吃？”徐才根笑了笑，說道：“敞開肚皮吃，倒要研究研究。窮吃阿二頭，家底再厚也要吃窮人家。”大家七嘴八舌，不停地問這問那，直到油燈裏的油耗盡了，方才散去。

  眾人走後，柳氏照例去東屋看過小孫子，然後同丈夫進屋睡覺。黃紀元進屋後，悶悶不樂地坐在床上。他原本心想捉一頭小豬來養，等銀生一家來鄉下，可以殺豬過年，後來聽說了要辦公社、辦食堂的消息，才沒有去捉小豬。剛才聽了徐才根的話，看來事情已是板上釘釘。他對妻子說：“我看接下來，黃棣村也要家家殺雞、殺鵝哉。”

  柳氏聽見這麽一說，心裏也開始發愁，家裏還養著三隻鴨、四隻雞，擔心殺了的話，以後吃蛋成問題，大人不要緊，海珍和海福怎麽辦？她問丈夫說：“小倌總歸要吃蛋，弗殺阿要緊？”黃紀元皺了皺眉，回答說：“等等看吧。”然後又說道：“我倒是擔心，銀生一家門，新年裏阿好轉來過年？”

  沒過幾天，鄉裏正式宣布公社成立，黃棣村從前的村公所，現在是村裏的大隊部，大門上掛了一塊牌子，兩邊的牆上，用紅漆刷了二條標語。

  徐才根由村裏的村長，成了黃棣村生產大隊的大隊長，這幾天他忙得夠嗆，天天晚上召集社員們開會，講解《公社章程》和《生產隊章程》。動員大家選舉，自己生產隊的隊長和隊副，還有記工員和會計兼保管員。然後領著大隊裏的幹部，像當年土改一樣，丈量全村的可耕田，平均劃分給四個生產小隊。田劃分好後，又把村上所有的耕牛和船，進行再分配，最後每個生產小隊，分得三條船和一頭耕牛。生產小隊成立後，在大隊部會場的隔壁，屋子裏砌起了四口大灶，眼看收了稻後，食堂就要開張。

  黃棣村在農忙開始時，刮起了一股宰殺家畜風，不知是誰家起的頭，隻是看見別人家開始宰殺，也趕緊跟著宰殺，唯恐以後真歸了食堂。看見別人家吃雞吃鴨，海祥和海林在家裏噘嘴，黃紀元於是宰了一隻鴨。吃完了一隻鴨子後，兄弟倆這天吃飯時，看見桌上隻有一碗青菜，吵著說要吃雞。

  金生見兩個兒子吵嚷，於是把目光投向了父親，殺雞宰鴨在家裏也算是大事，得聽父親的主意。黃紀元臉色陰鬱了一會，終於開口說：“吃吧，先殺雄雞。過幾日，另外幾隻殺好醃起來。”他已在村裏觀察了幾日，家家戶戶的雞鴨快殺絕了。

  柳氏這時老大不高興，問丈夫說：“報曉雞阿好留一隻？”她覺得家裏少了隻報曉雞，以後日子過得會走樣，自從嫁到黃家後，自己每天都是聽雄雞打鳴起床的。黃紀元歎聲氣說：“用弗著哉。倷往後也解放哉，用弗著早起斫柴，挑水澆菜地，也用弗著燒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