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對勞碌命夫婦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49      字數:3741
  村裏上年紀的人,大多認識饅頭鋪的周老板,隻是誰也不知道他是新四軍,更不知道他已經壯烈犧牲,大家痛惜不已。

  柳氏擦幹眼淚後,突然想起了眾鄉親十分惦念的薛司令,這麽多年來,大家隻聽見傳說,沒有人真正見過他,於是問道:“薛司令現在阿好?”張水根點點頭,說道:“薛司令在南京軍區,是我們部隊裏的師長。”

  他的話音剛落,屋子裏響起了“劈劈啪啪”的掌聲,場麵一下熱烈起來。隻聽張水根又說:“薛司令要我代他向鄉親們問好。感謝鄉親們,沒有你們的幫助,就沒有我們的勝利!”

  這時一位鄉幹部站起來,先向柳氏鞠躬,然後大聲說道:“今天我代表鄉政府,表揚黃家嬸嬸。在危難當中,黃家嬸嬸不顧自己的性命,勇救新四軍傷員。更難能可貴的是,她對自己的革命貢獻,一直守口如瓶,從來不炫耀。要不是今天張團長上門來,大家至今還不知道這感人的事跡,這實在是了不起。”他話說完後,上前同柳氏握手。

  柳氏這時才知道,張水根如今是部隊裏的團長。張水根那天在黃家的堂屋裏,和黃家人聊了很長時間,柳氏從聊天中得知,張水根原來也是本地人,家就在幾十裏外的橫塘村。他小的時候家裏很窮,家裏沒有地,隻能租種別人家的地。在他十二歲那年,父母在湖上捕撈魚蝦時突遭暴風,小船一下被吹翻,父母雙雙落水罹難。他在父母死後,被村上一戶人家收養,但在十六歲那年,偷偷跑出去參加了新四軍。

  張水根的身世,讓柳氏傷感不已,再加上原本是同鄉,更有一種親近感。她覺得這是緣份,暗暗把張水根當作了自己的孩子。

  張水根臨走前問:“嬸嬸啊,現在家裏生活怎麽樣?有什麽困難?”柳氏回答說:“托***福,現在日腳好過哉。”張水根從身上脫下一件軍大衣,說道:“當年你為了救我,把自己身上的夾襖給了我。沒什麽報答你,我把這件大衣送給你。”柳氏怎麽也不肯收,張水根說:“嬸嬸啊,你的救命之恩,我這輩子忘不了。我在部隊裏,不能常來看你,這件大衣留下來,就做個念想吧。”

  張水根一片深情厚意,柳氏隻得收下軍大衣。寶生當時站在自己娘身邊,摸著那件軍大衣愛不釋手,後來索性披在自己的身上,問母親說:“娘:看我像弗像解放軍?”

  張水根望一眼寶生,一下喜歡上了眼前的小夥子,拍一下他的肩問:“想不想當兵?”寶生爽快地回答說:“做夢也想。”張水根大聲問:“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寶生站立得筆直,大聲回答說:“我叫黃寶生,今年十八歲。”

  張水根十分滿意,對身旁的鄉幹部說:“明年我們部隊要征兵,能不能讓寶生兄弟到我們部隊來?”鄉幹部回答說:“這沒問題,向武裝部的同誌交代一下就行。”

  張水根的一句話,徹底改變了寶生的命運,第二年他順利入伍,去張水根的部隊上當兵。黃家的三個兒子中,老夫妻倆最疼的是小兒子,寶生去當兵那會兒,有人暗地裏勸黃紀元,說寶生一走,家裏少了個壯勞力,實在不劃算。可是黃紀元不這樣想,他認為寶生去當兵是好事,將來興許會扔掉鋤頭柄,像銀生一樣出息。寶生還真不讓父母失望,去部隊裏半年多時間,就立了功,並且入了黨。

  雞叫頭遍,黃紀元醒了,他坐起身時,柳氏也跟著起床。黃紀元對妻子說:“倷今朝用弗著早起,多睏一歇。”柳氏回答說:“我要到山上去斫柴。”說著已下了床。

  黃紀元有些生氣,嘀咕了一句:“倷忒勤力哉。村裏弗看見有啥人,三日兩頭去斫柴。”柳氏回答道:“柴弗夠燒啘。三日兩頭有人來吃茶,阿要多燒多少柴?”黃紀元隻得搖頭。倆人穿好衣服,端盞油燈走到外屋,用冷水洗了一把臉,然後走進堂屋,卸下了大門的門閂。

  外麵天色蒙蒙亮,星星還未全部褪盡,村子裏還是一片靜謐。出門二十幾步就是河,河邊泊著一條船,那船是福泉家的,停船的地方是福泉的家門口。

  黃紀元和柳氏來到福泉家門前,黃紀元敲著大門上的鐵環,高聲喊叫:“福泉……福泉……”過了一會兒,福泉披著衣服,睡眼惺忪地開了門,他對黃紀元說:“紀元伯伯:倷起得早得來。”

  夫妻倆走進福泉家裏,黑咕嚕咚中,把放在天井裏的船櫓、竹篙、跳板……一樣樣搬到船上。福泉站在家門口,揮手關照說:“紀元伯伯:倷要當心點噢。”說完後關上門,仍舊去睡覺。

  櫓篙安放好後,夫妻倆回到自己的家裏,從西屋抬出兩袋麥子和二栲栳稻穀。黃紀元把一副細麻繩編的絡子攤在地上,把栲栳放在了絡子上,然後串上扁擔,挑起一擔稻穀上船,然後回來挑麥子。

  穀和麥全都進船艙後,柳氏幫丈夫把跳板抬到了船上,隨後解開了纜繩。黃紀元手握竹篙輕輕一點,船一下離了岸,他向妻子揮揮手,然後搖起船櫓,在欸乃聲中,船漸漸遠去。

  柳氏站在岸上目送,丈夫搖船去塘村,那兒有家碾米廠。所謂碾米廠,實際上是個作坊,有一台靠柴油機帶動的軋穀機和磨粉機。碾米廠肯定還未開門,黃紀元的船到了後,先要去敲人家的門。柳氏等船漸漸看不見了,才轉身回屋去。

  過了一會兒,柳氏的身影出現在橋上。她手拿砍柴刀,肩上擱一條扁擔,扁擔頭上係一副絡子,又要上山去砍柴。

  這是一對勤勞的老夫妻。別人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他們偏偏是披星戴月。黃紀元這樣對人說:自己天生是勞碌命,娶的女人也是天生勞碌命。兩個勞碌命湊一起,隻能一輩子勞勞碌碌。

  天色大放亮的時候,柳氏挑著一擔柴進家門,到家後趕緊淘米煮粥。粥煮好後,剛走進堂屋,聽到從東屋傳來海福的哭聲,於是急忙進東屋。她見彩鳳在床上抱著海福喂奶。她問彩鳳說:“小倌夜裏阿乖?”彩鳳回答說:“還好。”

  柳氏對仍在床上的金生說:“倷快點起來。老頭子一早去軋穀,馬上要轉來哉,倷幫俚拿米挑轉來。”金生於是起床,漱洗後站在大門口望。好一會兒,終於看見船回來了,他趕緊上船去,把磨好的粉,軋好的米,還有麩皮和礱糠,一樣樣挑進家裏。

  一切停當後,一家人坐下來吃粥。柳氏抱著哭鬧不停的海珍,搬張小凳在杌幾前坐下,小女孩剛開始斷奶,不肯吃粥,柳氏隻得哄她,一口一口費力地喂粥湯。

  金生吃完粥後,把二隻搖桶從東屋搬到堂屋,叮囑了母親幾句,然後同父親一起下田去。彩鳳也要去下田,臨走前給海福又喂了一次奶,她關照婆婆說:“小倌要是哭得厲害,讓海林到田橫頭來喊我。”

  柳氏點點頭,海祥到學堂去了,屋裏隻剩下她和海林。她開始收拾屋子,讓海林照看搖桶裏的妹妹和小弟弟,隻要搖桶裏有哭聲,就得不停地搖。

  柳氏坐在門口搓洗衣服的當兒,來了一位老婦人,是住在橋堍邊的許家好婆。老婦人笑咪咪對柳氏說:“妹子啊,聽說倷上海小孫子來哉。”

  柳氏連忙起身,笑著說:“老姐姐:昨日剛到啘。”許家好婆手裏捧著個手巾包,她在桌上攤開了手巾包,裏麵是五個雞蛋,笑著對柳氏說:“讓倷小孫子吃。”柳氏連忙說:“阿要過意弗去?小倌還弗會吃蛋。”她想把雞蛋重新包起來,許家好婆已收起手巾,掖進圍裙袋裏,說道:“我來看看倷小孫子,讓我也添添喜。”

  柳氏把許家好婆引到搖桶前,她彎腰看一下海福,又看一下海珍,抬頭對柳氏說道:“妹子啊,倷真是福氣。”

  許家好婆已六十出頭,她是看著柳氏進黃家的,幾十年來,倆人一直以姐妹相稱。倆人坐下來聊家常,剛聊了幾句,柳氏想起一件要緊事來,說道:“老姐姐:貴田前幾日對我說,俚想離開學堂,到鄉下來種田。倷叫俚千萬打消念頭,城裏總比鄉下好。”

  貴田是許家好婆的小兒子,是蘇州城裏的中學老師,平時個把月回家一次。他上次回來時,柳氏見他萎靡不振,於是同他交談一會,貴田在她麵前吐露了自己的念頭。

  許家好婆長歎一聲,搖頭說道:“現在世道弄弗懂哉。老話說:養兒防老,積穀防饑。我是……”她歎聲氣說:“我是一肚皮苦水嘸處倒啘。”柳氏望著眼前黯然神傷的老姐妹,不由感到痛心,她知道許家好婆內心的苦衷,但不知怎樣安慰才好。

  柳氏嫁到黃棣村時,許家還是村上十分風光的人家,他們祖上出過一個貢生,因而世代耕讀傳家。許家好婆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貴書,小兒子叫貴田,遵照祖訓,兩個兒子都用功讀書。貴書考取了航空學校,後來當上國軍飛行員,在抗戰中擊落過日本鬼子的飛機。小兒子貴田就讀師範學校,畢業後在城裏教書。許家好婆的男人,解放前一年得病死了,貴書連奔喪也沒回來,從此斷了音信。貴田在城裏教書,遲遲不願結婚,父親亡過後,他見母親實在孤獨,後來終於答應一門親事,娶了鄰村的陳家女兒為妻,婚後有二個兒子。

  許家原來有二、三十畝田,當家男人死後,田也沒人管,索性租給人家收地租。誰料到沒過幾年就土改,按照土改政策,許家評了個地主成份。村裏人暗地裏為許家惋惜,說這是造化弄人,許家兒子要不是這般出息,在家裏老老實實種田,不至於落個地主成份。

  眼下許家的家境雖不比往年,但同一般人家相比,日子過得還算富裕,兒媳下田,老人在家照看孫子,貴田每月的薪水貼補家用。可是許家好婆的心,一直暗暗係在大兒子身上,隻要提起貴書就老淚縱橫。有人暗地裏說貴書去了台灣,她堅持說貴書同東洋人打仗時,飛機給打下來,人已經死了。

  兩個老人都唉聲歎氣,柳氏這幾天的心拴在了銀生的身上,許家好婆也在為貴田犯愁,擔心他在城裏出什麽事。實際情況也真如此,貴田這個地主家庭的子弟,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平時在人前言談不慎,目前麵臨著與銀生相同的處境。兩個老人聊了一會,許家好婆要告辭,柳氏起身送她出門外,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柳氏長歎一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