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當年的太湖遊擊隊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49      字數:3443
  眾人散盡後,柳氏收拾桌上的茶碗,黃紀元把大門閂上了。老夫妻倆端盞油燈,走進東廂房裏。海祥和海林已在床上睡著,彩鳳坐在繡花繃架前,在一盞油燈下做刺繡。蘇州城裏做繡品生意的人,常到鄉下來發放繡品活,這裏的女人十來歲起就學刺繡,她們忙裏偷閑,家裏一年的油鹽醬醋,全靠她們的一根繡花針。

  在彩鳳的繡花繃架旁,一左一右放著兩隻搖桶,一隻桶裏睡著海珍,另一隻睡著海福。這桶是橢圓形的,有二尺來深,當地人把它叫做菱桶,夏日裏把菱桶放進河裏,裏麵能坐一個人,邊劃水邊采河麵上的菱角。把菱桶安放在能左右晃動的木支架上,便是嬰兒睡覺的搖桶,與城裏嬰兒睡的搖籃一樣。

  柳氏關切地對兒媳說:“彩鳳啊,倷夜作少做做,忒傷眼睛,倷年紀還輕啘。”她把丈夫從上海帶來的一件絨線衣,遞到彩鳳麵前,說道:“林瑛送來一件頭繩衫,倷穿吧,看看阿合身?”

  彩鳳抬起頭說:“還是倷自己穿吧。”柳氏回答說:“還是倷穿,我老太婆哉,用弗著穿好衣裳。”說著俯下身看搖桶裏的孩子。

  上海來的小孫子已睡著了,孩子身底下,鋪了一層厚厚的,太陽暴曬過的稻草。她掖了掖孩子身上的被子,輕聲問:“小倌阿乖?”彩鳳回答說:“小倌蠻乖啘,吃飽仔弗哭弗鬧。”

  柳氏似乎心中有些過意不去,說道:“彩鳳啊,奈麽辛苦倷哉。”彩鳳在婆婆的熏陶下,也十分通情達理,她邊繡花邊回答說:“自家人用弗著客氣啘,再說銀生兄弟也一直幫大老倌,我出點力應當格。”

  柳氏點點頭,把目光轉向了大兒子,說道:“金生啊,彩鳳日裏要下田,夜裏要做夜作,現在又要多照顧一個小倌。倷要多體貼一點,耿頭脾氣少發發。”

  金生不愛多說話,在父母麵前仍像個孩子,平時家裏的一切事,都由父母做主。但老實人更會犯倔,他時常要拿彩鳳出氣,柳氏為此常數落自己兒子,處處護著兒媳。

  金生說道:“娘:我曉得哉。”他見母親仍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於是勸道:“唔篤快去睏覺吧,阿爸今朝辛苦哉。”柳氏想了想又說:“我想抱海珍到我房裏去,彩鳳好省力點。”金生連忙說:“用弗著格。”他有點急了,推著父母出了房門。

  老夫妻倆進了自己的屋子,柳氏坐下後問:“老頭子:倷轉來仔,一直悶聲弗響,銀生到底犯啥事體?闖啥格禍?”柳氏疑慮重重,在人前不便多問,此時終於忍不住了。

  黃紀元回答說:“銀生蠻好,倷覅瞎想。”柳氏說道:“倷覅瞞我哉,上海肯定有事體。”黃紀元無奈,隻得把從銀生嘴裏問來的情況,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柳氏聽了,忍不住一陣長籲短歎,掰了掰指頭說道:“兩個親家,一個今年六十七歲,一個六十一歲,真是作孽哉。”

  柳氏記得親家的年齡,但從未和親家見過麵,倒是黃紀元見過親家一麵,在銀生結婚前那年,他趕到上海,親家特地把他請去,在家裏款待他。親家倆都是寧波人,待客十分熱情,那天還見到了林瑛的哥哥和嫂子,林瑛的哥哥雖是大官,但沒有一點官架子。黃紀元想不明白,一個共產黨的官,怎麽就坐了共產黨的牢?他嘀咕了一句:“現在越來越弄弗懂哉。”然後脫衣上床,對妻子說:“早點睏覺吧。”

  柳氏上床後,憂心忡忡地說:“銀生搭林瑛要受苦哉。”黃紀元吹滅了燈,說道:“倷覅瞎擔心。”他換了一個話題,對妻子說:“張水根來做副縣長,倒是樁好事體。”又說道:“寶生將來肯定有出息,小倌比金生、銀生聰明。”一提起小兒子,柳氏心裏舒坦不少。寶生所以會去當兵,全靠那年張水根的一句話,她此時不做聲,內心卻在強烈翻騰,回想從前的一段往事。

  抗戰時期,蘇州太湖地區活躍著一支新四軍太湖遊擊隊,領頭的是當地家喻戶曉的傳奇人物,真實姓名叫薛永輝,當地百姓都稱他薛司令。張水根也是這支隊伍中的,在一個深秋的清晨,他和戰友搖一條小船執行任務,在太湖上遭到鬼子汽船的追擊,戰友不幸中彈犧牲。他在危急之中跳入湖裏,憑著一身好水性,和湖麵上濃霧的掩護,躲過了鬼子兵的槍彈掃射。

  柳氏那天挑著一擔柴,從太湖邊的山上下來,沿著太湖堤往家走。行走時耳旁好像聽到呼叫聲,於是放慢腳步,伸頭四下尋找,終於發現堤岸邊蘆葦叢中,有人在向她揮手呼救。她心頭一緊,來不及多想,馬上放下柴擔摸下堤去。進了蘆葦叢後,見一個年輕人倒臥著,他臉色發白,嘴唇青紫,一條腿還在淌血。

  柳氏在驚恐之中,還瞧見他身底下有一支手槍,心裏立刻有些明白,連忙俯下身子問:“倷是……”這個受傷的人就是張水根,他吃力地對柳氏說:“我是薛司令隊伍上的,嬸嬸救救我。”他渾身在發顫,由於傷口在流血,加上冷水裏浸泡時間太長,說話時牙關直打顫。

  柳氏沒有猶豫,從身上撕下一根布條,紮住了他流血的傷口,見他凍得受不住,又脫下自己身上的一件夾襖,裹住他冰涼的身子。

  張水根感到了一絲獲救的希望,開口問道:“嬸嬸:你是哪個村的?”她回答說:“我住黃棣村。”他又問:“塘村饅頭鋪的周老板,你認識嗎?”柳氏點點頭,塘村鄰近自己的村子,那個饅頭鋪的周老板是個無錫人。

  張水根吃力地摸出一支細竹管,竹管口用蠟密封著,說道:“嬸嬸:你幫我把它送到周老板手裏,越快越好,千萬不能落到別人手裏,我代薛司令謝謝你。”柳氏接過竹管,小心收起後,問他說:“倷阿要緊?”張水根回答說:“我現在動不了。你見到周老板後,他會來救我的。嬸嬸:你路上千萬要小心。”

  柳氏把張水根藏身在蘆葦密集處,爬上堤岸後,連那擔柴也扔了,提著扁擔直奔塘村。她找到饅頭鋪的周老板後,把東西交到了他手裏,並且說張水根的情形十分危急,得趕快去救他。她怕周老板進蘆葦叢後找不到人,領著周老板和他的一個夥計,悄悄找到了張水根的藏身之處。

  塘村饅頭鋪的周老板從此失蹤,連他的夥計也不見了。柳氏過幾天去饅頭鋪,見店鋪上了排門板,聽說周老板已回無錫了,她想打聽被救者的下落,也隻得作罷。這件事情,她隻告訴丈夫一人,黃紀元聽了,當時驚出一身冷汗,對妻子說:“倷膽子大得來,讓東洋人捉得去,要殺頭格。”柳氏回答說:“新四軍也是為老百姓,我弗救傷兵,心裏阿過意得去?”夫妻倆把這秘密壓在心底,甚至到了解放後,也沒有對別人提起過。

  一九五六年冬天的一個早晨,一輛吉普車停在村公所門口,從車上下來一位軍人和幾個鄉幹部。他們先進了村公所,然後由村幹部陪同,一行人來到黃家門口。

  柳氏那天從佛堂裏出來,剛走進堂屋裏,大門口出現了一群指指點點的人,隻見一個軍人,三腳跨作二步,直奔她麵前,激動地喊:“嬸嬸:你還認識我嗎?我是張水根。”柳氏在驚愕中仔細打量來人,一下子喜出望外,緊緊抓住了張水根的手。

  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堂屋裏已擠滿人,村裏來了輛小汽車,這是黃棣村開天辟地從未有過的事,又聽說汽車上下來的大官,進了黃家的大門,鄉鄰們紛紛來看熱鬧,把堂屋擠得水泄不通。

  張水根同黃家人握過手,然後向眾人敘說當年自己遇險獲救的經過。村幹部和眾鄉鄰聽了,不由對柳氏肅然起敬,都交口稱讚。張水根對柳氏說:“嬸嬸啊,轉眼十幾年過去了,我一直有個心願,隻要我不死在戰場上,一定要來當麵謝你。全國解放後,我隨部隊到朝鮮去參戰,去年剛回國。今天終於見到了你,讓我給你磕頭謝恩吧。”說著連忙要跪下。

  柳氏一把拉住他,說道:“我救倷是應當格。新四軍流血送命為老百姓,我弗幫新四軍,阿對得起天地良心?”她關切地問:“倷身上格傷,現在阿要緊?”張水根回答說:“沒有問題,子彈沒傷到骨頭。”

  柳氏想起了一直牽腸掛肚的周老板,於是問:“饅頭鋪周老板,我後來一直嘸沒看見,俚現在阿好?”張水根聞言垂下了頭,傷感地拉著柳氏的手,告訴她說周老板身邊那個夥計,其實是他的親侄兒,叔侄倆那天把他轉移到隊伍的秘密營地後,倆人留在了隊伍裏。隻是過後不久,因為叛徒告密,遊擊隊在太湖衝山島的秘密營地,被日本鬼子團團包圍。當時隊伍上隻有一百多人,而敵人的兵力是遊擊隊的幾倍。經過一番浴血奮戰,在老百姓的幫助下,遊擊隊有一半人脫圍,另一半人犧牲在島上,其中就有他們叔侄倆。

  張水根歎息道:“可惜了,叔侄倆沒等到鬼子投降那一天。”柳氏邊聽邊不停地擦拭眼淚,西太湖上的衝山島之役,村裏早先傳說過,今天聽親曆者這麽一說,仿佛慘烈的畫麵就出現在眼前。她傷感地問張水根說:“叔侄倆是無錫人,屋裏親人阿曉得?”張水根搖了搖頭,說他們一家因為幫助新四軍,鬼子清鄉時燒了他家的房子,一家人都被鬼子殺害,隻逃出了他們倆。叔侄倆從無錫逃到蘇州,找到了新四軍,要求參軍替親人報仇。隊伍上安排他們,在塘村開了個饅頭鋪,實際上是太湖遊擊隊的聯絡站,暗中還幫助新四軍補充給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