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海福回家鄉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49      字數:3572
  黃紀元在太陽落山前進村裏,快要走上橋的時侯,遠遠望見妻子抱著孫女在橋上眺望。老夫妻倆在橋上匯合後,沒來得及多說話,柳氏把海珍抱到丈夫的懷裏,自己抱過丈夫懷裏的海福,親親熱熱叫一聲:“好孫子啊!”

  這是一幅催人淚下的畫麵,夕陽映照在鄉村古橋上,一對農村老夫妻站在橋頂上,倆人懷抱著他們的第三代,臉上分明是在痛苦地笑,又像是在歡喜地哭。晚霞中還有幾隻燕子,在他們頭頂上飛來繞去,啾啾鳴叫著。

  黃紀元這一天曆經艱辛。在列車上的時候,海福啼哭不停,給他喂奶瓶,可他不習慣吃牛奶,吮吸幾口就吐掉奶嘴直哭。

  好不容易等到出站,黃紀元一路上四處尋覓,終於看見一個懷抱嬰兒的婦女,他於是上前攔住人家,一陣苦苦哀求。那位婦女在路邊找個地方坐下,解開衣襟替海福喂了奶。黃紀元在臨走時,掏出一角錢謝那個婦女,可是人家橫豎不肯收,他隻得再次千恩萬謝。

  下午在船上的時候,海福又餓得直哭,黃紀元焦頭爛額,差點跟孫子一起哭。坐在他身旁的一位婦女說:“老伯伯:小倌餓哉。”黃紀元眼淚汪汪,說道:“嘸辦法,我是叫天天弗應啘。”

  那個婦女二話不說,伸手抱過孩子,。黃紀元喜出望外,謝道:“阿嫂:倷真是活菩薩,多謝倷哉。”婦女回答說:“聽見別人家小倌哭,像聽見自己小倌哭一樣啘。”她在喂孩子的當兒,黃紀元和她一路攀談,得知她是香山村人,家裏有個吃奶的孩子,今天進城去探望親戚,此時搭船回家。婦女給海福喂了奶後,還替他換了尿布。後來那個婦女先上岸,黃紀元又千恩萬謝,然後同她道別。

  等到黃紀元下船時,他雙腳剛踏上岸,懷裏的孫子突然一聲啼哭。孩子的那聲哭音十分嘹亮,就在他驚詫的時候,兩隻燕子貼著河麵,箭一般向他們飛來,燕子啾啾鳴叫著,在他們頭頂來回飛旋。也真是奇怪,孩子聽到燕子的鳴叫聲後,馬上止住了哭聲。在走向村子的路上,燕子始終沒離開他們,而且一路上又引來幾隻燕子,一直送他們到家門口。黃紀元後來回想起這情景,驕傲地說道:“伲小倌從小搭燕子有緣份。”

  老夫妻倆抱著孩子走進家門,海祥和海林迎上前,爭著看從上海來的小弟弟。柳氏解開孩子的蠟燭包,替他換尿布時,孩子又哭了起來。黃紀元說:“小倌又餓哉。”他大聲問:“彩鳳呢?彩鳳呢?”柳氏說:“彩鳳今朝也下田,還朆收工啘。”連忙對海祥說:“倷快點到田橫頭去,叫唔篤娘快點轉來,說上海小弟弟轉來哉,俚要吃奶奶哉。”海祥即刻奔了出去。

  不一會,彩鳳快步進家門,顧不上說話,先抱過啼哭的孩子黃紀元這才鬆口氣,坐下來望著吃奶的小孫子,美滋滋地叼起了煙鬥。

  過一會兒,金生收工回家,放下鐵鎝後,先向父親招呼一聲,然後走到妻子跟前,見了從上海來的小侄兒,接著問父親說:“兄弟阿出啥事體?”黃紀元回答說:“眼麵前還好,俚嘸啥事體。”他磕掉煙鬥裏的煙灰,感到腹中已饑餓,大聲對妻子說:“快弄夜飯吃,我中飯朆吃,肚皮餓煞哉。”

  一家人吃過晚飯後,金生仍是心裏不安,正要向父親細問兄弟家的情形,謝福根的女人金娣,金水土的女人水娥,隔河的香秀和根妹進門來,四個女人向柳氏直嚷:“嬸嬸:阿是倷上海小孫子來哉?”柳氏連聲說道:“來哉,來哉。”

  柳氏讓彩鳳把小孫子抱出來,四個女人輪番抱過後,金娣對黃紀元說:“紀元伯伯:小倌有福氣。額角頭又寬又高,真是福相。”這話讓黃紀元聽了高興,他樂嗬嗬站起身,從包袱裏摸出一把,從上海帶來的水果糖,給她們每人分一粒。

  香秀和根妹把糖紙剝開,塞進了嘴裏,金娣和水娥舍不得吃,悄悄掖進圍裙袋裏,要帶回家給孩子吃。四個女人在屋裏說笑一陣,然後告辭離去。她們前腳剛走,謝福根和謝福泉兄弟倆,金水土和許火根後腳進門來。

  福泉一進門就直嚷:“紀元伯伯:倷悶聲弗響到上海去,做啥隔日就轉來,弗多白相兩日?”黃紀元說道:“我到上海去領孫子啘。倪子媳婦工作忙,我拿小倌領到鄉下來哉。”說著招呼來人坐下。

  黃家在晚飯後,隔三差五有人來喝茶聊天,這已成了習慣。柳氏擦幹淨桌子,把茶碗一隻隻擺好,每隻碗裏撮上一小把茶葉。

  來人在八仙桌前坐下,灶上的水燒開後,柳氏上前替他們沏茶,黃紀元拿出從上海帶來的前門牌香煙,給每人分發一支。

  金水土吸了口煙,稱讚道:“上海香煙真好,做上海人阿要福氣!”他拿起桌上的煙盒,細看煙盒上的商標。他們四人中,沒有一個去過上海,黃紀元自然是他們羨慕的對象。

  黃紀元笑了笑,想告訴他們上海人並非都福氣,前門脾香煙不是誰都抽得起,但是他沒有說,在他們香煙快燃盡時,又遞上一支。

  幾個人說笑一陣後,福泉饒有興趣地問:“紀元伯伯:上海大小姐阿穿旗袍?留長波浪頭發?”黃紀元回答說:“上海大小姐現在時興穿列寧裝。”他用手比劃著說:“雙排鈕大翻領,袋袋口插鋼筆。插一支鋼筆是老百姓,插兩支鋼筆是幹部。”隨後問福泉說:“倷個小倌,做啥問起上海大下姐哉?”

  許火根在旁直笑,說道:“俚睏夢頭裏也想大小姐。讓俚自己講,前兩日摸過啥?”金生也開口問:“福泉阿真是摸過大小姐?倷老實講。”

  福泉今年十八歲,平時愛說笑,是村裏的活寶,他嬉皮笑臉說:“唔篤阿是想聽?”隨後搖頭說:“我弗說,說出來阿要難為情?”許火根激將他說:“賣啥關子呢?有膽做,哪哈嘸膽說?讓大家聽聽麽哉。”

  福泉禁不住激將,笑嘻嘻說道:“前兩日我進城,到觀前街去白相,逛到玄妙觀門前,兩分洋鈿買一包南瓜子吃。突然聞到一陣香氣,香是香得來,比木樨花還要香。迭個辰光,隻看見一個大小姐從我麵前走過……”他故意賣關子,到此停了下來。

  眾人連忙催促,他呷一口茶,擺出一副說書先生的架勢,繼續說:“迭個大小姐標致得來,麵孔紅撲撲,像兩朵桃花,長波浪頭發墨墨黑,一直披到肩胛上。大小姐穿一身織錦緞旗袍一抖一抖。香氣就是從大小姐身上來格。大小姐身上為啥有香氣?告訴唔篤,大小姐身上噴過香水,香水一噴,渾身噴噴香。”

  他大腿一拍切入了正書:“閑話少說。迭個辰光,大小姐背後,有兩個小倌打相打,一個前頭逃,一個後頭追。後頭個小倌嘴唇邊掛兩條黃膿鼻涕,小倌真是促狎,眼看追弗上,伸手一擼鼻涕,再順手一搳,黃膿鼻涕像飛鏢一樣飛出去,正巧前麵小倌身體一歪,大小姐屁股正好中鏢。大小姐還木知木覺,我朝俚喊:‘弗好哉!弗好哉!’”

  眾人聽得哈哈笑,福泉繼續說:“兩個小倌逃得無影無蹤。大小姐立定下來,想伸手去揩,又怕弄齷齪手,窘得俚火冒三丈。我索性好人做到底,手裏有張包南瓜子格草紙,走上去一揩二揩,拿大小姐屁股揩幹淨。”

  金水土笑著問:“揩大小姐屁股,小夥子有啥感覺?”福泉扮了個怪相,笑道:“大小姐格屁股,肉墩墩香噴噴。”他把手伸到金水土的鼻子前,笑著說道:“倷聞聞看,我手上到現在還有香氣。”大家聽了笑得肚子疼,柳氏埋怨福泉說:“倷個小倌,阿是亂天野地?快點去討家主婆吧。”

  大家在笑的當兒,門外又走進來兩個人,一個是村裏的村長徐才根,另一個是住村長家隔壁的。

  徐才根今年三十出頭,長得墩厚壯實,一進門就對黃紀元說:“紀元伯伯:阿是上海孫子來哉?恭喜倷哉!”黃紀元起身讓座,遞上了香煙。

  柳氏擺上二隻茶碗,沏茶時對徐才根說:“才根啊,倷阿是忙啘?長遠朆來串門哉。”徐才根回答道:“前幾日我到鄉裏去開會,村幹部政治學習。”黃紀元聽見“政治”這個詞,不由皺了皺眉,隨即問徐才根說:“啥叫政治?”徐才根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為什麽問這話?他搔了搔頭皮,覺得實在難回答,最後終於想起一個合適的詞,回答說:“政治就是政策。”

  黃紀元有些懂了,從土改到互助組,到眼下的合作社,還有統購統銷,都是國家的政策,照老輩人的說法,這就是皇法。他想起銀生真是吃了這個虧,心裏不由暗暗叫苦。

  徐才根喝了一口茶,笑著對柳氏說:“嬸嬸:我特為來告訴倷一個好消息,倷聽見仔一定快活。”柳氏笑笑說:“啊唷,才根啊,倷說笑哉。我老太婆還有啥好消息?”

  徐才根說:“真格好消息啘,張水根轉業哉。”他怕柳氏聽不懂什麽叫轉業,接著又說:俚從部隊裏轉來哉,回到伲吳縣來,聽說是當副縣長。”

  柳氏一下欣喜,激動地問:“水根阿真格轉來哉?”徐才根回答說:“真格轉來哉,我聽鄉裏幹部說,弗會騙倷。”

  一桌的人也都欣喜,都用敬羨的目光望著柳氏。謝福根問道:“張水根阿會到村裏來看嬸嬸?”福泉說道:“肯定會來啘,救命恩人哪哈會忘記?”

  柳氏這時滿臉堆笑,掰著手指說:“水根今年三十多歲哉,俚十幾歲就參加新四軍,真真是九死一生,有今朝一日弗容易啘。”

  大家議論起張水根來縣裏做副縣長的事,又念叨起當年的新四軍太湖遊擊隊。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不覺時間己晚,徐才根掐滅煙蒂站起來告辭,其他人也跟著告辭。福泉走到門口時,黃紀元叫住了他,說道:“我明朝一早要用船,去軋一擔穀,還要磨麥。”福泉回答道:“好格,倷早晨來好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