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下父母心
作者:沈翔康      更新:2021-03-18 17:49      字數:2792
  銀生夫妻倆這時也上了床,林瑛愁容滿麵地說:“看來你爸一心要把孩子領走,雲仙姐明天能勸住他嗎?”銀生搖了搖頭,回答說:“肯定勸不住他。你沒聽他說,這是全家開會決定的?我想這其中多半是我娘的主意。我娘天天拜觀音菩薩,她怎麽會同意把孩子送人?”

  林瑛又問:“那怎麽辦呢?”銀生在枕上想了想,歎聲氣說:“說實在話,我也不同意把孩子送人家撫養。既然我爸一定要把孩子帶到鄉下去,我看還是讓我爸帶走吧,我嫂子正好在哺乳期,她能替我們喂養孩子。等我們度過難關後,再把孩子領回來。”

  林瑛聽了這話,忍不住在枕上低聲啜泣。銀生說:“這是好事,你哭什麽呢?”林瑛在黑暗中說:“現在哪來的好事?這段日子裏,倒黴事一個接一個。”銀生接著說:“在我們落難的時候,我爸特地從鄉下趕來,從見到他一刻起,我心裏感動得直想哭。”說完這句話後,他在黑暗中抹了一把眼淚。

  天蒙蒙亮的時候,銀生被隔壁屋子裏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他開燈看了下手表,推醒林瑛說:“我爸起床了,他習慣早起。”然後望一眼床邊搖籃裏的孩子,驚訝地說:“奇怪了,他也醒了,怎麽不哭呢?看來他也想跟我爸走。”說著翻身起床,把孩子從搖籃裏抱出來,塞進妻子的懷裏,說道:“你先給孩子喂奶,我去生煤爐,等一會你起來做早飯。”

  一家人剛吃好早飯,雲仙出現在門口。她進屋後直奔黃紀元麵前,激動得大聲叫:“好叔:幾年弗看見,我想煞倷哉。”雲仙已在上海生活十幾年,至今仍是一口吳儂軟語,身材仍像姑娘時那樣窈窕,皮膚還是白皙細嫩,隻是鼻梁上多了副金絲邊眼鏡。她今天身穿列寧裝,一改從前最喜愛的旗袍穿著。

  黃紀元問侄女說:“倷現在阿好?”雲仙笑著說:“我蠻好啘,萬全兩爿工廠,已經公私合營哉。我現在也是廠裏職工,上班拿薪水啘。”黃紀元不懂什麽是公私合營?但還是連連點頭,接著又問:“四個小倌阿好?”雲仙回答道:“小倌也蠻好啘,大小倌要讀初中哉。”然後說:“倷難得來上海一趟,多白相兩日,到我屋裏去住幾日,阿好[口圼]?”

  黃紀元搖頭說:“弗哉。我馬上要動身,要是弗等倷,已經抱小倌去火車站哉。”雲仙驚了一下,問道:“啥格[口圼]?現在就要抱阿三頭去鄉下?”她望一眼林瑛,看見林瑛在淌眼淚,於是拉著銀生和林瑛進裏屋。

  三個人進了裏屋後,銀生告訴堂姐說自己阻止不了父親,然後說了自己的想法。雲仙低頭想了想,對正在哭泣的林瑛說:“伲好叔、嬸嬸真是天底下,好人堆中格好人。小倌抱到鄉下去,總比讓別人家收養好。銀生說得對啘,先度過眼麵前難關再說,讓好叔領阿三頭走吧。”

  林瑛哭著說:“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隻是苦了這個孩子。”她把孩子放進搖籃裏,然後開始收拾東西。

  林瑛在收拾東西時,雲仙走到外屋來,開口問黃紀元說:“好叔:小倌勒路上要吃奶奶啘,倷哪哈辦呢?”黃紀元說:“我自有辦法,我會討百家奶,弗會餓著小倌。”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雲仙說:“我好幾年弗看見富興哥,俚身體阿好?”

  聽到提起自己的養父,雲仙眼圈一紅,回答說:“俚身體倒還好,就是一個人孤零零啘。我勸俚住到上海來,一趟趟橫勸豎勸,就是勸俚弗動。俚說上海住弗慣,還是蘇州好。我現在隻好逢年過節去望望俚。”

  黃紀元點頭說:“我曉得富興哥脾氣,俚是個老好人,弗肯拖累小輩啘。”然後對雲仙說:“富興哥養倷大,真真是弗容易,倷要多孝敬俚。”雲仙點了點頭,掏出手絹拭眼淚。

  林瑛為孩子喂了最後一次奶,然後抱著孩子出來。銀生捧出一隻包袱,裏麵是孩子的小衣服和尿布,還有一件林瑛穿過的絨線衣,向父親交代說這是給娘的。還有一隻奶瓶,裏麵灌了牛奶,是給孩子路上吃的。另外有一斤水果糖,帶去給金生的孩子吃。

  雲仙整理一下孩子的繈褓,關照林瑛說:“蠟燭包一定要包好,小倌路上弗能吃風。”然後從衣袋裏掏出幾張鈔票,塞到黃紀元的手裏,說道:“我嘸啥準備,幾張票子帶到鄉下去用吧。”黃紀元不肯收,但是雲仙執意要他收下,最後隻得收下了。

  海光和海榮吃過早飯後,一直守在自己祖父的身邊。海光這時拉著祖父的手,邊哭邊說:“阿爹:我也要到鄉下去,我要和小弟弟在一起。”

  黃紀元撫著大孫子的頭,心疼地說:“好小倌啊,倷要上幼稚園啘。等到過年,一家門一道來鄉下,阿爹蒸好年糕等唔篤來,倷說阿好?”黃紀元說著拎起包袱要動身,林瑛此時“哇”一聲哭,黃紀元一陣心酸,關照雲仙說:“倷覅送我哉,留下來勸勸林瑛吧。”

  銀生抱著孩子同父親一起出門,下樓後在馬路邊喊了輛三輪車。跟著出門的海光和海榮站在路邊,兄弟倆目送著三輪車,不停地用手抹眼淚。黃紀元在車上轉過頭來,朝他倆直揮手,示意他倆快回家去。

  一會兒到了火車站,銀生去窗口買好了火車票,離檢票時間還有十幾分鍾,於是讓父親在候車室的長椅上坐下,自己抱著繈褓也一起坐下。

  銀生仍有點放心不下,坐下來後向父親交代這交代那。黃紀元說:“我曉得哉。”他重複一遍兒子剛才在三輪車上的關照:出了蘇州火車站後別省錢,坐三輪車去船碼頭,要是搭不到船,那就自己雇一隻船,讓船家送到家門口。

  銀生從錢包裏拿出二十元線,放進父親的口袋裏,黃紀元這時想起了自己心頭牽掛的事,於是問銀生說:“林瑛娘家到底出啥事體?林瑛昨日哭得傷心,我弗敢多問。”

  銀生垂下了頭,把林家近來所發生的事,都對父親說了。黃紀元聽了直歎氣,接著又問:“倷自家呢?倷信上說自家犯錯誤,到底犯啥錯誤?”

  銀生的神情一下變得陰鬱,低聲回答說:“我現在是右派分子。”黃紀元不懂什麽是右派分子?追問道:“右派算啥?”銀生解釋說:“政治上犯錯誤就是右派。”黃紀元更不明白什麽是政治?於是說:“倷真呆,惹弗起就躲遠點。”銀生沉重地歎聲氣,回答父親說:“我躲弗開呀。”

  父子倆在說話時,檢票口開始剪票了,他們隨著人流通過了檢票口。不一會上了火車,銀生替父親找到座位,安排他坐下後,還想再叮囑幾句。黃紀元這時一把拉住兒子的手,神情嚴肅地說:“銀生啊,倷是條龍,是我倪子;倷是條蟲,也是我倪子。要是上海工作弗稱心,倷就回到鄉下來。我騰三間房出來,唔篤一家門轉來種田,老天爺餓弗煞種田人。”

  銀生聽了這話,不由鼻根發酸,要不是在火車上,真想跪下來給父親磕頭。他強忍住眼淚,對父親說:“阿爸放心好哉,叫娘也放心,我眼麵前還好。”車廂裏喇叭這時廣播,離開車的時間還剩最後二分鍾。懷裏的孩子被喇叭聲驚嚇得直哭,銀生慌亂得手足無措,隻得親了一下孩子,把繈褓塞到父親的懷裏,然後趕緊下車。

  汽笛一聲長鳴,火車徐徐開動了,銀生站在月台上,朝車窗口的父親連連揮手。等到火車看不見了,這個大男人終於憋不住,雙手掩麵啜泣起來。此時他內心有說不出的痛,然而又充滿無限的感激之情。雖然有許多事情對父親解釋不通,但世上最能理解兒子的,唯有自己的父母;當兒子遭到困難時,能挺身站出來,為兒子紓困解難的,也唯有自己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