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線的第二十一天
作者:雨小狐      更新:2021-03-16 18:39      字數:3550
  人心是一座承載罪惡的墳墓。

  隱秘的往事、羞於人說的記憶被埋葬在浮土下,時光的刻刀一點點削磨記憶的刻紋,最後隻剩下模糊的灰影。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在於它的主人也將之遺忘。

  烏丸蓮耶打開郵件附帶的文檔時其實有諸多猜測。他這一生,壞事做盡,壞到極致,甚至有一兩分心安理得。

  “組織裏有人做事留下了把柄?還是某些壓下去的懸案被翻上來了?”左右不過是他犯罪的證據,除了這些,還有什麽能被拿來威脅人?

  津島修治若是以為這些“秘密”能威脅到他,未免太過天真。

  烏丸蓮耶躲在幕後近半個世紀,謹慎二字刻入骨髓。從心之人絕不魯莽行事,他下達的每個命令都死無對證,執行人的手沾滿鮮血,他的權杖光潔如新。

  跨世紀的國際犯罪集團首領,黑衣組織無人不畏懼的那位先生,赫赫威名之下是狠辣、謹慎、周全的頭腦。

  無論對方口中的“秘密”是什麽,他都絕不會赴這場鴻門宴。

  鼠標的滾輪緩緩推動,文檔頁麵一行一行向下滑動,白底黑字的文字落入眼簾。

  出乎他的意料,這不是一份“告罪書”,單看開頭,倒像是一個乏陳無味的故事。

  “……嬰兒在護士的手上發出難聽的哭聲。他的眼皮黏在一起,像剛出生的小老鼠,沒有毛發,紅色的皮膚皺紋巴巴,空氣中到處都是糞便的臭味……”

  如果文章中的無毛老鼠不是叫“烏丸蓮耶”,他可能還沒察覺出字裏行間濃濃的惡意。

  津島修治以推理小說聞名,他擅長倒敘、插敘、環形敘事等一係列複雜的敘事方法,玩弄文字玩得爐火純青。

  從字句間隱約能窺見他的輕慢和漫不經心,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一切,文字中透露著空洞的虛無。

  但眼前這篇小說不同。

  直白的、一通到底的敘述,在主人公三歲之前還是上帝視角,三歲後轉為第一人稱。除敘事外全是繁複瑣碎的心理描寫,隻講主人公的生活,詳細到一日三餐吃了什麽都寫在裏頭。

  這不是一篇引人入勝的小說,若是讓津島修治的粉絲看到,他們寧肯自戳雙目也不願意接受事實。

  怎麽會有人寫這麽無聊的東西啊!小學生偷走了家裏的金表去打街機,這麽弱智的內容居然值得寫十幾個章節?

  當然值得,這是主人公的第一次犯罪。再凶猛的罪犯,他的第一次犯罪也必然隻是偷雞摸狗的小事情。

  惡念會逐步累加。

  烏丸蓮耶握住鼠標的手在冒汗,旁人看著覺得無聊至極的內容在他腦內如同轟雷,一道道炸碎他的神經。

  這是他的記憶……不,小說的內容比他的記憶更加詳盡!

  這是他迄今為止的人生!

  翻閱文檔,按照時間順序查閱,那天他吃了什麽喝了什麽做了什麽一清二楚。

  多麽標準的紀實文學,就像有一台攝影機從他出生起就對著他拍,如影隨形。

  他沒有任何隱私、沒有任何秘密,比《楚門的世界》還慘,楚門至少不會被人知道心理活動,而他連心聲都要被打在公屏上讓人閱覽。

  早已遺忘的年少往事被人從墳墓中挖出,稚嫩可笑的少年心事攤開在陽光下供人閱示。

  那些無聊的心理描寫,每字每句都是他心中所想!

  夜深人靜之時他逼迫自己忘記的東西被那個人搬上台麵,強迫他再次回憶,強迫他加深印象,讓他再也忘不了,再也說服不了自己。

  誰的一生沒有做過一些尷尬到腳趾在地上摳出三室一廳的糗事?你知道忘掉自己的黑曆史有多難嗎?

  你知道?你知道還替人家寫出來!還要人家去看!尷尬癌都要犯了,洗眼睛洗眼睛。

  烏丸蓮耶看著和他同名的主人公一路長大,度過無聊的學生生涯,走到中年,故事突然變得精彩起來。

  主人公再不是那個偷金表打街機的孩子,他握著更鋒利的屠刀,割開流淌金錢血液獵物的咽喉。

  一樁樁犯罪事件以凶手的第一視角娓娓道來,殺人動機、殺人手法、過程中的心理活動、事後收尾……

  跟著津島修治筆下的文字,讀者能身臨其境地站在案發現場,低頭看到自己手中拿著利刃,戾氣森寒,鋪灑在臉上的猩紅熱血燙到灼人,心跳驟停。

  津島修治沒有改換敘述手法,仍然是大量心理描寫平鋪直敘,鏡頭直白地照著主人公,將他的心髒剖開在聚光燈下。

  尚且純真的少年時代、逐漸腐朽的中年,黃昏之館的秘密和那些被殺死在館中的學者一起埋葬,直到一位偵探的到來揭開真相。

  後麵的部分拎出來足以寫好幾本推理小說,津島修治或許是不耐煩寫那麽多字,寥寥幾筆帶過去,筆觸中透露的熟練和隨性讓烏丸蓮耶牙齒打顫。

  這個人究竟是哪裏來的怪物?他真的是個人?

  烏丸蓮耶癱在椅子上向後挪動,木椅刮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毫無反應,盯著電腦的瞳孔中一片駭然,像有惡鬼要鑽出屏幕挖了他的眼睛。

  “如果不想被人知道郵件裏的秘密,就一個人前來赴約。”郵件中輕描淡寫的幾個字露出真正的森然獠牙。

  “郵件裏的秘密”,簡簡單單幾個字,它不是烏丸蓮耶自以為的罪證,也不是色厲內荏的威脅。

  它平淡得好似一個未上鎖的日記本,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逆鱗、都是禁忌!

  不能被人知道,誰也不能知道。埋葬在墳墓的秘密,唯有死人伴它長眠。

  該怎麽辦?

  都是快百歲的人了,烏丸蓮耶縱使被驚懼與憤怒懾住心神也不像愣頭青那麽魯莽,他不會衝動行事。

  烏丸蓮耶神色複雜地盯著郵件開頭的邀請函,手指一下下敲打拐杖,猶豫不決。

  太宰治沒有給他選擇的權力,他吃定烏丸蓮耶要來,而且是一個人來。

  ——因為他付不起違約的代價。

  謹慎的人素來多疑,黑衣組織中被烏丸蓮耶信任的人寥寥無幾,而他給出的那份信任不足以讓他放心派對方去搶奪自己的《人生之書》。

  倒也可以選擇派下屬去殺了津島修治,再滅口,用屍體掩埋一切真相。

  但問題是,津島修治是誰?他在哪裏?他引誘烏丸蓮耶進陷阱的目的是什麽?

  這些問題統統沒有答案,得力下屬查了那麽久,連對方一根尾巴毛都沒抓到。

  “棋逢對手啊。”良久,烏丸蓮耶感慨一聲,拐杖重重點地。

  赴約便赴約。縱使對方迷霧重重,但這是一個柯學的世界,人類的極限是肉-體互博,最強大的武器始終是槍械。

  他是老了,但手藝還在,組織的武裝力量還在,尚有一搏之力。

  說直白一點,他一個Mafia,還打不過一個寫小說的文藝青年嗎?

  不存在,不可能。

  津島修治嘲笑他隻會躲在幕後,可他自己不也隻會呆在屏幕背後挑釁?到動真刀子的時候,指不定對方會被嚇得哇哇大哭。

  年輕人不講武德,挑釁他老人家,得吃點教訓,以血來償。

  東京歌劇院租金不菲,正式演出之前還有彩排,劇院早早被包場,閑雜人等一律不準入內。

  津島修治寄來的電子門票隻供演出當天使用。烏丸蓮耶派人去問過,劇院被雇傭來的保安圍得嚴嚴實實,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據說津島修治本人最近一直住在劇院,親自指導演員演出。他很在乎自身安全,連他的責編都不能進劇院找人。”下屬傳來消息,“他給保安開的工資很高,我們不好挖角。”

  這是個好消息,烏丸蓮耶想,對方越是在乎自己的命,越代表他本身力量的弱小。

  津島修治之所以要約他在劇院見麵,是為了占據主場優勢,在劇院這個黑暗又複雜的環境中利用地形取勝。

  他雇來的保安出自正規安保公司,給再多錢對方都不可能替他背上人命,津島修治的背後沒有組織作為靠山,他是在破釜沉舟、孤注一擲。

  烏丸蓮耶作為深入敵營的那一方深知一個道理:武器帶的足還不夠,要打個出奇製勝。

  他已經被對方牽著鼻子走了太久,一直被帶節奏,是時候將局麵搬回自己這邊了。

  打他個措手不及!

  在正式演出開始前三天、演員排練第二天,傍晚時分一位黑衣裹身的中老年男子來到東京歌劇院一扇隱秘不為人知的後門處。

  他戴著價值不菲的皮手套,手裏拄著金屬製的拐杖,拐杖上刻有烏鴉圖騰的家徽。

  登台排練的演員剛剛離開劇院,這座由金錢燒出來的劇場空空蕩蕩,執勤的保安拿著手電筒晃來晃去,不約而同地忽略男子所站的位置。

  冰冷堅硬的槍械藏在風衣下擺,劇院隔壁大樓上蹲守的狙-擊-手蓄勢待發,塞在耳朵裏的耳麥中傳來沙沙的聲響:“安全。BOSS,可以進入。”

  通訊人是烏丸蓮耶一手培養出的死士,這次任務後就會被他滅口保密。

  但此時此刻死士的忠誠無可挑剔,紅外線望遠鏡沒有看到敵人埋伏在附近,這裏早早被清了場。

  “繼續監視。”烏丸蓮耶抬手擰開麵前的大門,吱呀一聲,門扉開啟。

  門內無光,一條長長的走廊通向舞台後方,一眼看不見盡頭。

  烏丸蓮耶獨自一人踏入空曠的劇院,外來光源在他腳底凝成一束,越來越細。

  男人的身影逐漸被黑色吞沒,如同走進暗不見底的深淵。

  大門在他背後轟然關閉,切斷最後一絲光源。

  噠噠,死寂之中,唯有腳步聲回響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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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丸蓮耶:津島修治隻是個寫書的,他懂什麽Mafia.jpg

  PS.明天的更新提前到中午12點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