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風起時
作者:一點豌豆      更新:2021-04-10 23:07      字數:4409
  從日暮到夜深,秦寒慕都一直陪在上官渺渺身邊,盡管她已經掩飾得很好,秦寒慕還是察覺了她眸子裏隱約流淌的煩憂。

  其實在看到管家屍體的那一刻,秦寒慕便猜到這件事一定與上官渺渺有關,管家等人死於修鬼道者之手,而他在第一次遇見上官渺渺的時候,便發覺了她同為修習鬼道之人。

  隻是她不願說,他便不會問。兩個人便沉默著,相互依偎。

  靜聽秋蟬聲漸熄,默看風過落燈花。

  或許是她太倦了,便斜枕著他的胸膛沉沉睡去。他輕手輕腳將她放平,替她掖好被子。

  走出臥房,崔牧和州牧府上的幕僚已在門外靜候多時。

  秦寒慕吩咐下去,讓萬象門的修行者全部守在此地,自己帶著幕僚去了書房。

  崔牧緊隨其後,一同進了書房。

  秦寒慕示意幕僚隔桌而坐。

  “州牧憂心秦大將軍安危,故而遣在下登門造訪祈福。”

  剛一坐定,幕僚便恭敬行禮,表明來意。

  “讓州牧費心了。”秦寒慕道。

  “也不知是何人,竟然如此膽大妄為。”幕僚憤憤道,“州牧說了,便是傾盡全國之力,亦要將此人揪出來,碎屍萬段。”

  秦寒慕與幕僚又聊了盞茶功夫,秦寒慕給崔牧遞去一個顏色,崔牧心領神會,快步走到門口,關上了門。

  “秦大將軍,你這是?”幕僚疑惑道。

  “隻是想問先生一些,不便被他人聽去的問題。”秦寒慕道。

  “秦大將軍請問,在下必定知無不言。”幕僚道。

  “我想知道,州牧究竟在謀劃些什麽?”秦寒慕問道。

  幕僚諱莫如深道:“在下不知。”

  “當真不知?”

  “真假不論,隻是不知。”

  “那什麽時候才能知道?”

  “該知道的時候自然便知。”

  秦寒慕的目光猶如正在狩獵的蒼鷹那般銳利,從始自終都鎖在幕僚的臉上。

  而幕僚則從始自終都是一臉盈盈笑意,雲淡風輕地作答。

  秦慕寒旋即笑了笑,沉聲道:“煩請先生回去稟報州牧,前些時日他說的那件事,我同意了。”

  幕僚依舊是先前的那副表情,緩緩起身,行完禮後恭敬道:“如此,在下便不叨擾了。”

  秦寒慕也站起身,還了個禮:“替我謝過州牧大人的心意。”

  “不知秦大將軍所謝何事?”幕僚頓了頓繼續道,“是謝今日之事,還是謝那日之事?”

  “都謝。”秦寒慕道。

  崔牧將幕僚送出秦府,自己又折了回來。

  一進書房,便看到秦寒慕端坐在桌案之前,正在漫不經心地研著墨。

  “大將軍,您怎麽還有心思研墨?”崔牧心急如焚道。

  秦寒慕朝他招了招手:“來來來,你看這墨研得怎樣?”

  崔牧壓根兒便沒有看墨的心思,他麵色焦急地追問道:“大將軍,您可知一旦答應了那件事,對您意味著什麽嗎?”

  秦寒慕則是慢條斯理地從筆擱上選起了毫錐。

  隻見他拿起一支軟硬適中的狼毫筆,鋪紙、蘸墨、書寫一氣嗬成。

  他放下筆,掃了一眼紙麵,眼眸中流淌出滿意之色。

  “當然知道。”秦寒慕沉聲道,“隻要我答應了那件事,便意味著不論州牧同萬象門在謀劃些什麽,我都不能在抽身事外。”

  “大將軍既然知道,為何還要應允?”崔牧不解。

  秦寒慕目色溫柔地望著白紙之上,秀麗頎長,宛如女子婀娜身姿的那一個“渺”字,柔聲道:“因為也隻有如此,不論站在我對麵的那個人是誰,他將麵對都不僅僅隻是我秦寒慕又或是秦府,而是整個江州。”

  因為隻有這樣,我才能更好地保護你。

  “可是……”崔牧麵色依舊沉重,顯然他還想再說些什麽,可是當他看到秦寒慕眸子裏流淌出溫柔與果決,他知道,自己多說無益了。

  次日,州牧的府上便發出一道州府諭,召集江州城最出名的石匠與木匠到州牧府共商籌建廟宇之事。

  短短三日,便在城中選好地址,修建起那座聞名後世的戰神將軍廟。

  這也是華夏九州,第一次為活人修建供奉祭祀用的廟宇。

  至此,他便是江州人的戰神,不論州牧要他做什麽,隻要冠以江州百姓,江州大計,他都必須無條件地遵從。

  一座廟宇,讓秦寒慕成了江州州牧最鋒利的一把劍。

  ……

  妖妖三人吃飽喝足,便在蒹葭的帶領下在城中閑逛。

  轉過一個街角,眼前豁然開朗。

  漢白玉砌的偌大廣場,一座金碧輝煌的廟宇肅然而立。金頂白雪,雕欄玉棟。

  廟宇四周,被漢白玉雕刻成的桂花樹簇擁,妖妖驚歎於每一個葉片和花瓣的鬼斧神工,快步跑進廣場,朝著廟宇的方向直奔過去。

  蒹葭給木玉暗使眼色,木玉心領神會,兩人便緊隨其後,跟了過去。

  突然,妖妖在距離廟宇十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她怔怔地望著廟宇中供奉著的雕像,陷入沉思。

  蒹葭和木玉停在了妖妖身旁,蒹葭望著廟宇中間那尊雕像的麵容,眼眸裏溢滿崇敬之色。

  若是妖妖此刻看到蒹葭的表情,她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她從未在他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

  這是一種晚輩對前輩才有的崇敬以及仰慕。

  讓妖妖陷入沉思的,卻並非蒹葭此刻看著的那尊雕像。而是它旁邊的那尊,矮小很多,正做拉弓狀的雕像。

  突然,妖妖一拍腦門,手指著那具雕像驚呼道:“我想起來了,這個人我見過。”

  木玉微微一怔:“哪裏見過?”

  “夢裏。”妖妖道。

  木玉更是困惑:“你先前見過他嗎?”

  妖妖搖了搖頭,繼續道:“我是在入夢閣下,夢到他的。”

  一邊說著,妖妖望向一旁的蒹葭道:“蒹葭,在我的夢裏,他被你……”

  “沒錯,他是我的殺的。”蒹葭接過妖妖的話,輕聲道。

  妖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她又一次想起當日蒹葭在雀言麵前承認自己屠村一事。盡管她隱約覺得,蒹葭做這件事是為了自己,但這件事,終究還是在她心裏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淺的刻痕,不管她如何自欺欺人。

  對於妖妖而言,讓她害怕的,不是蒹葭致使妖獸殺人屠村,而是她擔心又惶恐,怕自己從未真真切切地看到過他的心。

  在她的眼中,蒹葭是她遇到的第一個人類修行者,他教會了她很多,第一次帶她看到了峽穀之外的大千世界。

  在她的記憶中,蒹葭會溫柔地捏著她的臉,輕聲細語地給她講著自己的經曆以及塵世間的種種。

  可是之後,當她和他一起經曆了許多之後,她漸漸發覺自己越來越看不清他的樣子。

  他是中州的英雄,是人們口口相傳的蒹葭仙人。

  他是夢澤宗的掌門,抵禦獸潮力戰相柳,拯救蒼生。

  他還是一個無情又有情的修仙者,他會為了自己心愛之人,舍生忘死,重走登仙路;亦會為了自己在意之人,揮手之間,便塗炭生靈。

  妖妖想不明白,究竟哪一個,才是他原本的樣子,又或者這些都是。

  妖妖不願多想,可這些念頭卻猶如在心裏生了根,時不時便冒出新芽,剪不完,理更亂。

  “不知木玉可曾聽聞百年前的中江之戰?”蒹葭同木玉的談話聲掃去了妖妖心中的徒生的煩擾。

  “略有耳聞。”木玉道。

  “那時我還未拜入夢澤宗,作為中州州牧府上的死士參與了那場戰爭。”蒹葭緩聲道。

  “當時,江州的主將是有著常勝將軍之稱的秦寒慕,方才妖妖提到的,在夢中看見過的那人,便是他的副將崔牧。”

  “萬象門的修仙者拖住了夢澤宗的一眾援軍,秦寒慕用兵如神,不出三個月便兵臨中州城下。”蒹葭再提起秦寒慕的名字時,語氣中充滿了敬仰之意。

  “可我記得,這場戰爭最後是中州贏了。”木玉道。

  “那是因為秦寒慕突然病故,以至江州軍心大亂,才被我們趁機反攻,最終攻破江州主城,生擒了江州州牧。”蒹葭在提到秦慕寒病故的時候,眼眸裏竟是惋惜。

  “也是在最後一役裏,我殺掉了江州守城的將領崔牧,並憑借軍功消了奴籍。”

  “英雄遲暮,著實可惜。”木玉道。

  蒹葭卻搖了搖頭,繼續道:“你可知,秦寒慕當時風華正茂,並非久病之人。”

  木玉一驚:“那他為何會突然病故?”

  蒹葭搖了搖頭,繼續道:“事實究竟為何,恐怕永遠都無人知曉了。”

  “不論如何,我覺得咱們還是應當去祭拜一下。”妖妖突然開口說道。

  一邊說著,她便第一個走上前去。

  蒹葭同木玉相視一眼,也跟了上去。

  就在三人距離廟宇幾步之遙的時候,異變陡生。

  腳下漢白玉製成的方磚泛起水紋一般翠綠色的光紋,一圈一圈,向廟宇的方向蕩去。

  廟宇四周的玉樹也在似乎在那一瞬活了過來,白玉雕刻的葉片變成了青翠的顏色,金色的桂花綻滿枝頭,搖搖欲墜。

  忽如一夜秋風起,白玉桂樹花滿枝。

  翠綠色的光紋從腳到頭包裹住崔牧的雕像,白玉雕成的軀幹、四肢發出清脆的聲響。

  一道翠綠色的人影從雕像上徐徐升起,正是滿弓如月的崔牧。

  箭芒所指,則是妖妖身旁的蒹葭。

  “好久不見了。”那道虛幻的人影開口道。

  “已有百年了。”蒹葭道。

  “江州城不歡迎你。”崔牧厲聲說道。

  “戰場之上,生死天命。更何況往事已如煙,你又何必執念?”蒹葭道。

  “我向來不信天地有道,你不必多費口舌。”崔牧道。

  “若你不信天地有道,又為何寄魂於此,守候在此呢?”蒹葭問道。

  崔牧虛幻的臉上看不出是何種表情,他的語氣卻微微有些顫抖。

  “一百年了,我隻求一個結果。”

  “秦將軍不告而別,就連她也不知下落。我等了他們一百年,一百年……”

  崔牧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就連手中拉滿的弓弦,都鬆弛了幾分。

  “崔將軍,你的意思是,當年秦將軍他並未沒有病故?”蒹葭問道。

  “病故?”崔牧突然笑出聲來,“秦將軍雖是凡人,可也是久經沙場打磨出的鋼筋鐵骨,又怎會說病便病,說故便故?”

  “也罷,其實我心裏常常會想,大將軍一定是帶著那個姑娘,到一個遠離廟堂,遠離紛爭的世外桃源去了。”崔牧的語氣忽而變得很釋然。

  “於是,你便將自己的魂魄封印在這廟宇之中,護佑江州城的百姓,亦在等一個結果。”蒹葭道。

  崔牧的虛影並未繼續講話,他的目光望向遠方,與此同時,幾道破空風聲響起。

  三人尋著聲音望去,隻見四道人影正乘著法寶禦空而來。

  幾盞呼吸的功夫,四人魚貫落地。

  為首的三人妖妖不認識,緊隨其後的那個黑壯漢子,妖妖卻是再熟悉不過。

  雀言陰沉著臉,看著三人,一言不發。

  為首的中年男子嘴角掛著一抹似有似無的微笑,淡然道:“常言道英雄出少年,今日得見,果真器宇不凡。”

  “李掌門過譽了。”蒹葭沉聲道。

  “哪裏哪裏,上次你我相見,你還隻是中州軍中的一介走卒。不過短短百年,你已站在和我齊平的高度。”李玄天稱讚道。

  “隻不過……”李玄天微微一頓,話鋒一轉,“蒹葭掌門突然駕臨江州,還引發戰神將軍廟的護城大陣,是不是有些太過不講禮數呢?”

  “李掌門哪裏話?”蒹葭莞爾一笑,“我不過是來找舊友相敘,無意叨擾。”

  “如此說來,倒是我打擾了蒹葭掌門了。”李玄天的視線掃過蒹葭三人,最後停在崔牧的虛影之上。

  崔牧依舊麵無表情,翠綠色的虛影懸於寺廟金頂之上,隻是手中的彎弓不知何時收了起來。

  “既是如此,在下便不打擾幾位了。”李玄天不疾不徐地說道,末了又添了一句,“若是蒹葭掌門肯賞臉,隨時歡迎各位到萬象門一敘。”

  “畢竟有些事,終究是要解決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