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加層棉。

  天上彤雲濃厚，雖然沒有雨絲落下，但不難看出在其中孕育的風雨。

  六道身影行走在路上快步前進。

  這些人背著大大的籮筐，用黑色罩子蒙起來，籮筐上還插著樸刀。

  卻是六個行腳商。

  “快點快點，這鬼天氣馬上就要下雨了，趕緊找個宿頭住下來。”

  當先一個四方長臉，滿麵正色的漢子在不斷催促加快速度。

  眾人並非行走在官道，而是一些常有行人的小路。

  現在的官道無人管理，魚龍混雜，各種強人悍士都會路過，像這些小隊伍的行腳商簡直是肥羊。

  “哎呦，什麽東西。”

  一名在小跑的行腳商突然被絆倒，籮筐裏的針線油鹽醬醋等灑了一地，抱著腳呲牙咧嘴，

  “薑哥，這有個人！”

  行腳商見草叢臉朝下躺著一人，半條腿伸出來，和雜草混在一起，就是剛才害他崴腳的罪魁禍首。

  “少管閑事。”

  長臉漢子，也就是薑培行說了一聲，幫行腳商撿起貨物，就要繼續前進。

  但無意中眼神往草叢一瞥，頓時猶豫下來。

  “是個孩子……”

  踟躕片刻，薑培行上前推了推，那孩子身子抽搐幾下，似乎想要起來，但實在沒力氣。

  薑培行找了一個木棍將孩子挑翻過來，仰麵朝天。

  這少年十二三歲，膚色黝黑，兩頰幹瘦，雙眼緊閉，嘴唇微微蠕動，看著隻剩下一口氣。

  薑培行從籮筐邊摘下一個葫蘆，拔開塞子，一股刺鼻氣味撲麵而來。

  這是童子尿，能將鬼物小妖的幻術破解。

  將葫蘆裏的黃色液體倒了些在少年身上，沒有任何反應。

  “是個人，快拿水來。”

  薑培行鬆了一口氣，取來清水給少年灌下一些。

  “……餓。”少年從喉嚨裏掙紮出一個字。

  “取幹糧來。”

  “薑哥，路邊死人常有的事，還是少摻和的好。”

  薑培行搖搖頭，取出幹糧，泡在水裏，給少年服下。

  “睹物思人，十幾歲的孩子，跟我兒子年齡一樣大。”

  眾人都沉默下來，去年縣裏糟了瘟疫，每家每戶都死了人，薑哥的兩個孩子也沒逃過去。

  也正是因為那場瘟疫，逼得眾人離了鄉土，在異地跑商賺錢。

  片刻之後，少年才恢複了意識，眼中迷茫持續片刻後才退去。

  “娃娃，你叫什麽名字？”

  “周麵。”

  “你怎麽躺在這？家裏出了什麽事？”

  薑培行盡量讓自己顯得和善，但周麵很快露出驚恐的神色。

  “黑，黑袍人，火……”

  在薑培行的不斷安慰下，周麵才逐漸平靜下來，訴說出村子遭遇的悲慘屠殺。

  周麵啜泣起來，“……我逃出來後跑了一天一夜，實在撐不住，就在路邊睡著了。”

  “整齊的黑袍騎兵，聽著不像山賊。”

  薑培行心中疑惑，但沒有多想，世道一亂，各種常人難以理解的存在就會出現。

  “那你以後怎麽辦？”薑培行問道。

  周麵不知所措。

  薑培行拍了拍他的腦袋，勸道：“也是個可憐孩子，跟著我跑商吧，苦點累點，但總算能混口飯吃，行不？”

  周麵呆呆的點頭。

  薑培行笑了笑，拉他起來，“來兩個人攙著周麵，別掉隊了。”

  耽擱了許久，七人繼續向前。

  周麵又吃了兩塊幹餅，體力恢複，精神漸好。

  空中落下綿綿雨絲，隨著時間推移而變大，一粒粒雨滴打在眾人身上。

  行腳商們取出蓑衣穿上。

  薑培行將蓑衣給了周麵，自己淋著雨。

  “早知道就在上個村子留下，不該貪這點路。”

  薑培行懊惱道，說話的聲音在大雨中隻能自己聽到。

  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頃刻又被雨水布滿。

  “你們看，前邊有個廟。”

  一名行腳商驚喜道，指著前麵大喊。

  眾人正要過去，卻被薑培行攔下。

  “寧宿荒墳，不住破廟，大雨天，乞丐地痞盜匪妖物也要避雨。”

  薑培行解釋道，拉著眾人繼續往前。

  路邊林木越來越高。

  寒氣深深，枯寂聳立的林木仿佛惡鬼舞動。

  一座高牆飛簷的宅子出現在前麵，陳舊的大門已經掉漆，台階縫隙裏滿是雜草。

  眾人看向薑培行。

  薑培行抬頭見暴雨傾盆，點點頭。

  “先避雨再說。”

  到了門簷下，薑培行取出童子尿往門墩上潑了些，沒有反應。

  大門拍響，呼喚主人。

  看著門上被震落的紅漆，薑培行不由汗顏。

  許久之後，大門打開，一張木訥的老臉伸出來。

  薑培行趕緊湊上去行禮：“見過老丈，我們是路過的行腳商，錯過宿頭，想要借住一晚，可以付給宿資，能否方便一二？”

  老者一言不發，閉了大門。

  眾人吃了閉門羹，有幾個性格不好的就打算硬闖。

  “算了，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房簷下湊活一晚。”

  眾人放下籮筐，脫了蓑衣，正要晾曬，屋門忽然又打開。

  老者走出來，麵無表情道：“我家老爺允了，諸位請屋裏休息，裏麵有熱水飯菜。”

  “感謝至極。”

  眾人趕緊進門，迎麵是個荒蕪的庭院。

  兩個埋在雜草中的石獅子，風一吹，露出遍布苔蘚的樣子，顯得猙獰恐怖。

  薑培行的眼神警惕起來，給其他幾個行腳商打了個手勢。

  幾名行腳商在籮筐裏取出一個葫蘆，倒出一些猩紅液體，塗抹在刀上。

  公雞血，可破魔，可斬鬼。

  順著走廊來到堂屋，一名笑容和善的老者坐在屋裏，身前是個火焰旺盛的火盆。

  濃雲之下，天色昏暗，燈火無光。

  屋裏暗影之中，許多神色木然的人呆呆站立。

  “秋雨寒冷，諸位客人快來烤烤火，免得著涼。”老者笑道，向眾人招呼。

  “多謝多謝。”

  薑培行很自然地取了個凳子，坐在火盆旁。

  籮筐就在腳邊，一伸手就能抓到綁在上麵的短柄樸刀。

  其他幾人也有樣學樣。

  薑培行笑嗬嗬道：“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了，老丈可是救了我們的命。”

  “十幾個老頭子在這住，平時也沒個知心人，客人們陪我們說說話就滿足了。”

  老者輕笑，又吩咐道：“快去準備飯菜。”

  周圍的仆人紛紛退下。

  薑培行拿起籮筐邊的葫蘆，起身走到門口，飄雨和冷風打在被火烤的通紅發熱的臉上。

  “這種天氣，就適合美酒小菜，暢飲一番。”

  薑培行打開葫蘆，在掌心倒了一些渾濁發黃液體。

  “老丈，是不是啊？”薑培行像是老朋友一樣，伸手拍在老者的肩頭。

  童子尿順著右肩膀緩緩流下。

  場內幾人全都瞪大眼睛，周麵更是差點尖叫出聲，被薑培行快步上前，一把捂住。

  老者衣服升起縷縷青煙，緩緩蒸發，露出了發黃的肉臂。

  血肉開始外翻，接著坍塌萎縮，隱隱可見森然白骨。

  同時有一隻隻詭異的小蟲子從血肉裏鑽出來，在空氣中扭曲一下，便掉落在地。

  簌簌聲響，老者身下已經聚集了一片堆積的黑色蟲子。

  並且這種腐爛逐漸蔓延出去。

  從肩頭到脖頸，從脖頸到半邊臉頰。

  蒼老的五官融化成蟲子，隻有個鼻子連著一絲血肉。

  言笑晏晏的老者這時到不對勁。

  伸手一摸臉頰，搖搖欲墜的鼻子掉下來，剛一落地就被一群蟲子分食。

  屋內死寂，落針可聞。

  狂風忽落院中，像是炸響一般衝進堂屋。

  同一時間，六名行腳商一同出手，六把沾著猩紅血跡的樸刀砍在半是骷髏半是人的老者身上。

  肋骨斷了數根，腦袋少了半邊，老者在地上滾了幾圈，總算沒有被打散架。

  “幾位客人不禮貌啊！”

  老者此刻已經全部化作森然骷髏，身上布著一層細密的黑色蟲子。

  眾人立刻追上，大刀下砍。

  骷髏知道此中厲害，扭頭跑出屋子。

  薑培行當先追趕，但剛到門口就停下。

  神色僵硬的仆人們圍在門口，像是木偶一樣緩緩逼近。

  “殺了他們！”

  骷髏上下牙床相撞，哢哢作響。

  同時骷髏身上的黑蟲子像是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股腦向堂屋爬過去。

  “拚了！”

  薑培行大吼一聲，六人在堂屋與十幾個仆人廝殺起來。

  這些仆人如同提線木偶，速度慢，力量小，但他們不知疼痛，無所畏懼。

  薑培行砍掉一個奴仆的腦袋，其無頭身體仍在伸手亂抓！

  更麻煩的是那些黑色蟲子，密密麻麻，無窮無盡，叮在人身上立刻發紅發麻，像是全身力氣都被抽走。

  但他也有底牌。

  薑培行砍倒一個仆人，就要往自己籮筐走去，突然感覺右腿一麻，差點跌倒在地。

  蟲毒侵骨！

  不等他穩住平衡，又被一具斷臂奴仆撲倒在地！

  再這麽下去都要死到這！

  薑培行焦急萬分，扭頭四顧，隻見其他要麽被鬼物纏住，要麽失去行動能力。

  就在他將要絕望時，忽地瞥見在火盆旁被嚇癱在地的周麵，眼前一亮，大吼道：

  “周麵，快從我籮筐裏拿出鎮邪符，那東西能驅除鬼物！”

  少年一愣，在籮筐裏一陣亂翻，找出一個灰色包袱。

  打開一看，滿滿的散碎銀兩，還有一張紅字黃符。

  骷髏此刻正在屋裏觀戰，聽見薑培行的喊聲便心中一驚，往少年抓去。

  周麵驚恐之下立刻抬手，符紙向前。

  骷髏像是見了老鼠的貓，身子一抖，趕緊躲開。

  “快，快把這些鬼趕走！”薑培行大喜喊叫。

  但少年要抬起的手卻停了下來，他看了看符紙，又看了看那一包銀子。

  他從來沒見過那麽多錢……

  少年呆滯了一會兒，忽地抓起包袱，貼上符紙，塞進懷裏，然後扭頭衝出房門，冒雨而逃！

  “回來！回來啊！你瘋了嗎！”

  薑培行大吼，喉嚨因為憤怒和不解而破音，甚至隱隱有了哭腔。

  沒有任何回應。

  隻有蟲子移動的嗖嗖聲，骷髏骨骼撞地的哢嚓聲，行腳商們疼痛的嘶吼聲。

  薑培行雙眼通紅，咬破舌頭。

  劇烈的疼痛讓他發麻的身體恢複過來，同時噴出一口舌尖血噴在奴仆臉上！

  奴仆臉上滋滋冒煙，捂著臉滾倒。

  薑培行沒了束縛，立刻起身，一口血噴向骷髏鬼，將他逼退。

  接著又噴血重傷幾個奴仆，救下了三名行腳商。

  還有兩人已經被蟲毒擴散了全身，口吐白沫，渾身抽搐。

  “來不及了，快走！”

  薑培行抓起刀，和眾人相互扶持著向後走。

  骷髏鬼大手一揮，仆鬼和蟲子再次衝上來。

  薑培行還想噴血，但已經失去知覺的舌頭和發昏的頭腦表明了他已經到了極限。

  其他幾人並非武者，舌尖血對鬼物作用不大。

  “快跑！”

  含糊不清地吐出這兩個字，薑培行反身向仆鬼衝過去，如同投身烈火的飛蛾！

  三人看著這一幕，終究沒有陷於兒女情長，趕緊逃走。

  在離開大門前回首一看，薑培行的身體漸漸消失在惡鬼群中……

  僥幸活命的三人逃出庭院。

  忽地，一人指向地麵，“看腳印！”

  這個腳印向外，尺寸也小了許多。

  “肯定是那個小雜碎的！追上去！”

  一名行腳商罵道。

  被憤怒衝昏頭腦的三人沒有多少猶豫，順著腳印在雨中追趕。

  直到林子越來越密，天色越來越暗，前麵隱約看到周麵的身影！

  “小雜碎，看你能跑到哪裏去！”

  一行腳商大喊出聲，周麵回頭一看，嚇得驚魂失魄，腳下一個不穩，栽倒在地。

  三人趁機趕上來，將周麵圍住。

  “忘恩負義的狗東西！繼續跑啊！”

  三人一邊喝罵，一邊毆打，周麵像是個軟腳蝦蜷縮成一團，口中哭泣求饒。

  “馬上就天黑了，把小雜碎殺了，趕緊走。”

  一人出聲，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對著周麵的脖子紮下去。

  但握著匕首的手突然停住，懸停在半空。

  小臂從手腕處整齊切開，鮮血噴湧而出。

  行腳商愣了一下，才慘叫出聲，倒在地上。

  片刻間，鮮血與汙水便混成一片。

  另外兩人一驚，正要去幫助，卻剛一扭頭就感覺臉上一痛。

  數道細微血痕在臉上浮現。

  細細看去，空中布滿了微不可查的細線。

  像是，發絲？

  兩人不及反應，便見這些發絲猛地收縮，像是漁網一般勒在身上，擠出一塊塊血斑！

  “可別死了，要在最疼最怕的時候取下你們的頭發，那是最漂亮的！”

  說話聲音甜美柔糯，一個長相可愛的小姑娘從林中竄出，蹦蹦跳跳走過來。

  但四人隻是看到一眼便覺得頭皮發麻。

  她的頭上、脖子、背部、手臂，全都長滿了茂盛的黑發，柔順光亮，沾濕後拖在地上，緩緩蠕動。

  清秀甜美的麵龐在這樣一個頭發怪物中，顯得無比詭異可怕。

  小姑娘一臉天真地走過來，但在看到周麵時卻是一愣，漠然的雙眼竟然有了一絲柔和。

  “麵娃兒……”

  剛發出不自覺的呢喃，麵色便掙紮痛苦起來，抱著腦袋在泥水裏打滾。

  好一會兒後才恢複過來，又是死一般的冷漠。

  “麵娃兒，放心，我不會殺你的……”

  小姑娘嘀咕著話，走到那個被割斷了手的行腳商麵前，然後蹲下，

  尖銳的利爪微微刺入頭皮，剛剛滲出的一點血跡就被雨水衝洗掉。

  淒厲的慘叫混合漫天狂暴的風聲，滴滴答答的大雨，像是整個世界都陷入了瘋狂！

  但這股瘋狂卻被一聲爆雷聲打斷！

  “妖孽爾敢！”

  一個巨大身影如鬼魅般閃來，聲勢浩大，鋒芒畢露！

  葉紀雙目凜凜，劍罡錚錚，如同一道利劍，在這無邊雨夜中斬出一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