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南國迷情 第144章 風起泥沱
作者:花間酒友      更新:2021-03-11 10:17      字數:3716
  <b></b>綏州大勝,延州城轟動了。梁適帶領延州官員,出城十裏,迎接種世衡凱旋。綏州大勝的消息,已經露布飛捷,快馬奏報朝廷。梁適求仁得仁,終於攬下蓋世奇功。

  此戰,陣斬主帥籍辣那仁,殺傷敵兵七千餘人,三千鐵鷂子全軍覆沒。俘虜敵兵一萬多人,兵器馬匹輜重,繳獲無數。

  戰至最後,種世衡全軍壓上,橫掃敵營。沿無定河,向西北追殺五百裏。連克米脂寨、克戎寨、白草寨、順安寨、永寧寨、開光寨。綏州千裏之地,盡數收複。

  但自身傷亡,也是分外慘重。四千選鋒軍,隻剩下兩千多人;五千蕃兵折損近半;步卒傷亡兩千多人;具裝鐵騎僅剩八百。

  可謂慘勝。最令人扼腕的,卻是老將任紀衡。他留在清澗城,為種世衡後援。老將收到大勝消息,興奮至極,拍案大笑。陡然間血衝頭顱,以致氣絕身亡。

  種世衡聞聽,心中驟然一痛,仰天倒了下去。種世衡暈倒,可是嚇壞了一眾將領。隨行軍醫一番急救,種世衡清醒了過來。總算是有驚無險。但軍醫查出,種世衡罹患心疾,卻是個噩耗。此時,心疾就是絕症,根本無藥可醫。

  當日,種世衡下令,全軍縞素。為老將任紀衡,和全軍戰死將士戴孝,送英靈一程。

  種詁和於飛等人,沒有和大軍一起進城。他們提早一步,護送老將遺體,返回了延州任家宅邸。此時,於飛腰裏係著一根麻繩,正坐在任家廳堂一角。神情怏怏,提不起勁兒來。

  他頭一次,見到了戰場慘烈。曾經,屍橫遍野這個詞,在於飛的認知裏,隻是說書人的誇張。但這次絕不同,屍橫遍野的景象,真真切切,出現在於飛的眼前。

  無數的死屍,至死都糾纏在一起。無論是西夏兵,還是宋軍,生前敵對,死後卻抱在一起。被凍的堅硬,分都分不開。

  身邊剛剛認識的人,轉眼身死疆場。這種分離,於飛分外難以接受。總是想著,自己有一天,也會和他們一樣。但他還不能死,自己不知來處,還沒有找到爹娘。

  “昆哥兒,想啥哩。”石彪子坐了過來。

  此一戰,石彪子五十名兄弟,隻剩下三十二名。石彪子衝到陣前時,西夏軍已經大亂。他們追逐逃兵,卻一頭,撞上了鐵鷂子。隻一個照麵,十數名兄弟身死。

  幸虧,種世衡大軍殺到,霹靂彈雨點一般,扔向了鐵鷂子群中。鐵鷂子覆滅,但石彪子的兄弟,卻是再活不過來。

  “彪子叔,你會想他們麽?”於飛問道。

  “不想,都在這裏裝著。”石彪子用拳頭,砸了砸胸口。他們兄弟情厚,多少年相依相隨。不用想,一直在心裏。

  “我親眼看著,卻救不了。”於飛垂下了頭。

  石彪子遭遇鐵鷂子,於飛離著不遠。但中間,隔著無數亂兵。急切間,哪裏衝的過去?眼睜睜看著,石彪子的騎兵,被卷進了鐵疙瘩之中,屍骨無存。

  “那是他們的命。”石彪子悶聲說道。忽的一歎,“當兵吃糧,遲早都有這一天。”石彪子摟住於飛肩膀,問道,“怕了?”

  “我們為何要死?”於飛一抬頭,愣愣問道。

  “上陣殺敵,自然要死。”石彪子說道。

  “為何殺敵?”於飛又問。

  “不把半禿子殺光,沒好日子過。”石彪子說道。

  “殺光就有好日子?”於飛再問道。

  “有吧。”石彪子茫然,他回答不了於飛。

  石彪子落草,是因為被逼無奈。石家遭逢大難,躲入偏僻鄉間,卻躲不過官府暴戾。繳不完的雜稅、服不盡的勞役。幾畝薄田,糧食還未收成,已經不屬於自己。怎麽活?

  大戶豪族放貸收利,如狼似虎。土地被強奪,生計無著。鄉親典兒賣女,也還不上九出十三歸。官府卻不管這些,賦稅一文不能少,勞役一次不能斷。怎麽活?

  石彪子一時無言,也低了頭悶悶發呆。他被於飛的問話,惹起心底惆悵。大戰勝利的喜悅、兄弟死去的悲傷,悲悲喜喜一幕幕,在他的腦子裏,不停的糾結翻騰。

  “昆哥兒。”任家管家喚了一聲,說道,“門外來了一人,說是有人捎了信兒來,求見昆哥兒。”

  “見我?”於飛一愣神兒。他在延州日短,不認識幾個人,誰會捎信兒給他。站起身,向外走。“我去見見。”

  大門外簷下,站著一人。三十上下,服飾講究。兩眼炯炯有神,透著精明幹練。於飛看著陌生,很是詫異。

  “在下同盛號掌櫃,姓海名文瑞。”此人抱拳行禮,“受東家尹公所托,特來送一封書信。”

  “原來是海掌櫃,失敬。”於飛心中一喜,拱手說道。

  尹端托付海文瑞,給於飛送信,言明親自交給本人。這海文瑞去了種家,沒有找到於飛。竟打聽著,尋來了任家。

  任家正在辦喪事,不方便請他進去。於飛接過信,也不講究,就在簷下看了。這一看,卻是吃驚不小。忙低聲問道,“人在何處?”

  “城外,在下的莊子裏。”海文瑞說道。

  “稍等,我去請彪子叔。”於飛說著,人已經跨進大門。不大一會兒,石彪子和於飛,急匆匆的出來。騎上戰馬,跟在海文瑞車後,直奔城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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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斌來了延州,卻是被抬來的。

  石彪子離開黑虎寨,大當家黑虎,頹廢了幾日。啥事也不管,每日喝的大醉。喝醉之後,卻不肯睡覺。拎著刀,滿寨子遊逛。私下裏都說,大當家被氣瘋了。

  卻說這一日,有人拜山。此人自沂州來,姓穆名盛遠,乃泥沱湖水寨二當家。水寨兵強馬壯,綠林道上大名鼎鼎。

  泥沱湖浩大,周百六十裏,如兩輪半月相連。東臨大海,有水道相接。表麵波平如鏡,水下暗流洶湧。如不熟悉水道,貿然行舟,動輒船沉人亡。泥沱湖風景如畫,卻是異常凶險。

  數年前,一夥水匪,占據了湖心圓島,建立水寨。寨主王世元,曾在登州水軍為將,精通水戰,諢號水鬼。

  官府派兵清繳,數次皆大敗而回。戰船、兵馬損失無數,卻拿王世元毫無辦法。水寨聲名大振,周邊盜匪紛紛來投。聞說,水寨僅是戰船,就有四十多條,實力強大。

  穆盛遠依江湖規矩,一板一眼的拜山,黑虎不能不見。誰知兩人一番密談,黑虎竟頹氣盡去。當下大排宴席,款待穆盛遠一行人。黑虎精神抖擻,一時意氣風發。

  晚宴之後,黑虎召集山寨頭領,說出一番計較。

  “汝南王世子,已至泥沱湖。如今征召天下綠林,共襄大舉。我黑虎寨,在河東薄有威名,入了世子法眼。”黑虎說道。

  “汝南王世子?”姚斌一驚,失聲叫道。

  “正是汝南王世子。”黑虎瞟了一眼姚斌,又低垂下眼簾。伸手端起茶盞,輕輕的抿了一口。

  “我等有何好處?”六當家問道。

  黑虎放下茶盞,掃過幾人,都是六當家一般。眼中火熱,卻是不肯表態。黑虎很明白,都等著自己開口,許出價碼呢。

  “蒙世子抬舉,許給某河東路,兵馬副都部署之職。”黑虎淡淡的說道,“隻要大事得成,幾位兄弟在某之下,一路鈐轄、都監,還不是手到擒來?”

  一路兵馬都部署,可是大到了天上。他們祖宗八代,也沒見過這麽大的官兒。一時都懵懵的,愣是回不過神兒來。但鈐轄這個官職,他們都知道。種世衡啊,他就是一路鈐轄。

  “幹了。”“幹了。”六當家幾人,立時爭著表態。

  “我不同意。”姚斌厲聲大叫。

  房裏頓時一靜。姚斌威望素重,六當家幾人,都有些怕他。此時,姚斌雙目圓睜,怒氣勃發,嚇的幾人頓時閉嘴。怔怔的看著,心裏不明白,發財升官啊,這好事兒哪裏找?

  黑虎嗬嗬一笑,麵上雲淡風輕。問道,“軍師是讀書人,可知貪官汙吏橫行,天下烽煙四起?”

  姚斌怔住,不想黑虎沒惱,居然和他講起了道理。姚斌心裏,立時就是一咯噔。黑虎若是發怒,他反而不怕。如今心平氣和,分明已鐵了心,怕是勸不回來了。

  “軍師可知,大宋稅重如山,百姓已活不下去?”

  “軍師當初跳崖求死,可是被逼無奈?”

  黑虎不等姚斌回答,一句句追問。甚至,姚斌心中傷疤,也被他無情撕開。聲色俱厲,大義凜然。

  姚斌渾身顫抖,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來。

  大宋稅重,重在貪官汙吏。大宋朝是兩稅製,律法規定,把田租、戶稅、力役,合並到田租一項,分夏秋兩季征收。之外不得另征。

  換言之,百姓已經交了稅。官府要興建工程,應出錢雇傭。但官府在兩稅之外,戶稅和徭役照樣征收。

  給出的解釋是,兩稅製是田租。於是,百姓還得服勞役。不堪摧殘,破家滅戶者,多矣。

  但官府並止於此,糧食入官倉後,可能被老鼠偷吃,這個損耗,得讓百姓補交,所謂“鼠雀耗”。

  此外,還有“支移”和“折變”名目。所謂“支移”,就是百姓交了稅糧後,官府說,“這還不行,你得給運到哪裏去。不想去也可以,交錢。運費按運送距離算。”甚至,有指定到千裏之外的。

  所謂“折變”,就是交稅的時候,本應交糧食和布匹。官府要你折成錢交。當然,折換率是官府說了算。

  甚至有更狠的,先把糧折成錢,再把錢折成絹。這樣折上個三五回,一匹布折出幾匹,一鬥粟折成幾鬥。“一摑一掌血”,生生把小民逼上了絕路。

  有時人感慨,小民百姓想活下去,隻有兩條路。一條,科舉做官;另一條,落草為寇。如今盜匪遍地,與此有莫大關係。禁軍年年剿匪,奈何,盜匪越剿越多。

  姚斌豈能不明此理?但真若殺官造反,卻是一條不歸路。自古以來,造反者幾人得成?何況,這回不是造反,是篡位。皇權爭奪,卻要以天下人為犧牲。

  姚斌知道,自己已經勸不了。一頂官帽兒,染紅了人眼。索性不再費唇舌。抱拳拱手,轉身離去。但他不願眾多寨兵,淪為皇權下枯骨。眾人待他親厚,他不能舍棄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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