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東京風華 第4章 伐毛洗髓
作者:花間酒友      更新:2021-03-11 10:16      字數:3688
  <b></b>最興來畢竟太小了,還不到四歲。

  雖然腦袋長得挺大,但他的記憶裏沒有多少有用的信息。於飛甚至還不知道現在是哪一年,自己的父皇是哪位皇帝。

  但這並不妨礙他理解一個父親的激動。於飛看的出來,失而複得的兒子帶給了皇帝陛下巨大的驚喜,甚至撫摸著兒子臉頰的手竟微微的發顫。

  “最興來!”皇帝輕輕的喚了一聲,眼圈卻紅了。

  他努力克製住自己的情緒,緩了一緩,他扭頭問一旁的醫官:“錢卿,可曾仔細查看過了?”

  醫官躬身道,“回稟官家,臣已經查看過。”醫官錢乙略顯激動,從醫四十載未曾見過如此奇事,死去之人竟然死而複生。

  此前也是他,與兩位醫官以及宗正寺官員一起驗看了二皇子的脈搏、心跳、呼吸,確定已生機斷絕並記錄在案。

  “此前二皇子發病甚急,脈象細弱,澀滯無力,胃氣幾無,以致生機斷絕。”錢乙頓了一下接著說道,“然方才經臣等再三檢視,二皇子確實胃氣連綿,脈象平和;不弦不數,血氣充盈,竟是大異以往。”

  “哦?這麽說最興來是大好了?”皇帝急問道。

  “正是。”錢乙肯定道。

  皇帝大喜,哈哈大笑出聲,連道有賞。屋中眾人躬身謝賞。一時間都是喜氣洋洋。

  於飛躺在床上,靜靜的看著一眾人等,腦子裏卻有點走神兒。他在最興來的記憶裏找到了他最親近的人,明明是親娘,卻被要求稱呼姐姐。他還有一個親姐姐,也叫姐姐。這輩分該怎麽論?

  正想到姐姐,一個熟悉的麵孔就湊到了眼前。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頭,眼睛紅紅的,帶著哭腔叫到:“最興來。”

  “大姐姐”於飛輕叫了一聲,發出糯糯的童音。於飛心裏別扭了一下,無法適應幼兒的身份。這才是真的裝嫩。

  現在信息不全,情況不明。於飛讓自己盡量不說話、少說話,以免說錯露了破綻。在這陌生的宋朝,自己這個外來戶,一旦泄露了身份,天知道會發生什麽,總之不會是什麽好事。

  手裏的果子讓於飛很是奇怪,但無暇多想,隨手塞進被子裏遮蓋住。

  “怎麽有一股怪味?”方才得知皇子死而複生,一個個驚詫莫名、心情激蕩,竟無人發覺空氣中飄蕩的腥臭味。

  於飛自己頃刻之間連遭變故,心神不定,也沒有發現自己身上有何不妥。現今被小丫頭叫破,一道道疑惑的目光都向他注視了過來。於飛聞到了身上腥臭的怪味,立時感覺到身上、脖子上都黏黏糊糊的。

  “快去準備,給二皇子沐浴。”皇後及時發話,又忽的扭頭向醫官問道,“不妨事吧?”

  “不妨事。仔細不要受了風寒。”錢乙立刻回道。

  一群內侍、宮人領命而去。皇後對站在一側的醫官問到,“錢卿,這是何故?”

  錢乙明白皇後問的是什麽,立時答到,“回聖人,二皇子此番死而複生,其間有何變故,臣不敢妄自猜測。但據脈象所示,或是體內潛力激發,是以血氣充盈、生機勃發。隨著氣血湧動,體內雜質從汗孔排除體外,就是這個狀況了。”

  “哦?可有先例?”皇後追問,皇帝和一眾嬪妃也被這個說法引起了興趣。

  “回聖人,臣在醫書中曾看到過一些記載。說是道門可以通過丹藥,對人體洗煉,排除體內雜質,使道體純淨無暇,稱之為伐毛洗髓。臣觀二皇子身體變化,於此相近。”

  皇帝皇後都沒有再問下去。二皇子此事匪夷所思,幾近神跡。明明死去的人,不僅活了過來,還能伐毛洗髓,沉屙盡去,誰人能信?此間種種,怕是非神明不可為之。細細一想,竟是心頭火熱。

  “此事,不可外傳。違者嚴懲。”皇帝忽然開口,目光深沉的掃視眾人,其中蘊含的意味讓人瞬間明悟,隻覺後背發涼,一絲絲寒意直往骨頭縫裏鑽。一個不好,在場眾人都會被滅口。縱是皇帝曆來仁厚,但皇家的黑暗事,他們從小在宮裏長大,早見多了。

  幾名醫官冷汗直流,一邊躬身遵命,一邊心裏把錢乙恨不得咬碎了吞下。沒事兒說什麽伐毛洗髓,現在一個個脖子上都套上了絞索,說不得什麽時候就把老命丟了。

  於飛不知道一眾人正在皇帝麵前戰戰兢兢。他此刻被人抱著放進了浴桶裏,溫熱的水散發著香氣,包裹著瘦弱的身體。

  果子被他順手拿了過來,現在就放在他視線可及的地方。這果子必定不凡,竟能隨著他的魂魄一起來到現實世界,太神奇了。

  他精神很好,閉著眼,任憑宮人上下搓洗。但不是誰人都有資格伺候小皇子沐浴,有規矩定製。

  此時,最興來的乳母廖氏低垂著頭,手裏拿著一塊柔軟的吉貝布澡巾,輕柔的在於飛身上擦拭。

  她年齡不大,有二十上下,臉盤圓潤,透著光澤,顯是保養的很好。眼睛紅腫,鬢發有些散亂。忽的一下,她竟抽噎起來,雙手一下把於飛抓的更緊。

  於飛睜開眼,側了一下頭,正對上乳母紅腫流淚的眼睛。於飛的心毫無來由的猛地抽了一下。“阿母。”他小聲叫道。

  “天可憐見。”廖氏低聲咕噥了一聲,旁邊一群的內侍、宮人看著,不能多說什麽。她抽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把洗幹淨的最興來從浴桶裏抱出來,兩個宮人過來,從旁邊的矮幾上拿過小衣給最興來穿在身上。一件件小衣、外衣,腰帶、配飾,然後梳頭,一套流程下來,於飛都快要睡著了。

  回到住處,卻不是剛才的所在。路上,於飛終於看見了天空。下著雪,灰蒙蒙的,就像還在神秘山穀似的,隻是亮了很多。

  有風,很冷。吹過麵頰,涼冰冰的像刀子。看不見有樹木花草,隻有一棟接著一棟的殿宇樓閣,很安靜。

  “什麽時辰了?”他問。

  “申時的鼓聲剛敲過,現在應是申時一刻。”旁邊的內侍回答道。

  於飛想了想,是下午三點多鍾,看起來跟傍晚都差不多。心裏默默的推算,他重生清醒過來折騰了這麽久,也有三個小時了。

  也就是說,他大概是午時前後來到這個千年後的朝代。子時陰氣最盛,午時陽氣最盛。他午時複生,是否有些什麽神秘的意味?

  由於年齡幼小,最興來的住處和他的親娘在一起。見到親娘,於飛明白剛才為什麽沒有見到她了。

  此時苗昭容靜靜的躺在床榻上,臉色蠟黃,雙目緊閉,一頭青絲散亂的堆在枕頭上。年紀看起來不大,但已是兩個孩子的娘了。

  有內侍說,苗昭容是聽到自己死而複生,大悲大喜,一時心神激蕩昏厥了過去。太醫看過了,說是休息下就會緩過來,沒有大礙。

  雖是感覺怪異,但於飛和最興來的記憶融合在一起,他能夠清晰的感覺到身體對床榻上女人的孺慕之情。

  “阿娘。”於飛不由自己的張口叫道,沒有叫姐姐。他下了地,沒有再讓人抱著。走到床榻邊上,小手輕輕扯了一下被角。

  苗昭容驚醒睜開了眼睛,茫茫然好像沒有焦點。她的眼睛終於看清了站在身邊的最興來,猛地一下睜大。

  她呼的坐了起來,扯開被子,撲過來一把抱住了最興來,放聲大哭。

  這是真的親娘啊!血脈相連,和皇後看見自己時的反應截然不同。於飛心裏感慨,被抱在懷裏的感覺似曾有過,很久遠,很久遠,久遠的都要忘記了。

  但是這種感覺很好,溫暖的讓於飛迷戀。依偎著身子有些輕顫的親娘,於飛眼裏不由自主就有了淚水。他終於沉浸在這種溫暖裏,願意以最興來的身份,伸出小手為娘親抹去臉上的淚水。苗昭容一下哭的更厲害,抱得更緊。

  “香草呢?”終於,苗昭容放開了雙手,臉上被淚水浸花了一片,但是眼裏笑意彌漫,整個房間裏都有了光彩。

  於飛也終於得了空閑,問出了心裏的疑問。在最興來的記憶裏,香草和元童都是貼身侍候他的,從他記事就在一起,從來沒有分開過。

  香草和一應侍候最興來的人自是都被看押了起來。皇子薨逝,趙禎隻感後繼無人,心裏悲痛,卻並沒有多想。

  但死去兩個多時辰又活轉回來,趙禎心裏立刻有了猜測,下令將皇子身邊一應內侍、宮女全部看押徹查。

  除了對最興來有救命之恩的乳母廖氏。對外的說法則是二皇子一時不虞,經過救治已然好轉,掩去了死而複生的片段。

  皇家事就是天下事,不能不謹慎小心。一個疏忽就是朝堂動蕩,甚至天下大亂。

  雪已經停了,但更冷了。汝南郡王趙允讓站在書房門外的台階上仰頭看著天。他的身上裹著黑色的大氅,脖子上卻是白色狐尾做成的毛領。站在夜色中已經很久了,但他還不想回房去。

  三十七年前,真宗皇帝以綠車旄節將趙允讓迎到宮中撫養,這年他八歲。趙允讓知道,他實際上就是作為先帝的養子被養在宮中。

  如果之後真宗沒有再生出兒子,那麽他將成為繼承人走上大宋的至尊之位。然而,七年後,一道霹靂降在了趙允讓的頭上,真宗的宮人李氏產下一子,真宗大喜。

  轉眼趙允讓被送出宮,無緣帝位。一步之遙竟如天塹。之後的歲月裏,雖然真宗皇帝竭力補償於他,但這世上,還有什麽能彌補失去皇位的痛苦?

  但事情就是這麽神奇。五年前,皇帝長子夭折,後繼無人。在朝廷大臣們連番進諫勸說下,皇帝趙禎將趙允讓年僅三歲的十三子趙宗實接入宮中,交給曹皇後撫養。

  趙宗實走上了三十年前他父親的老路。四年後,事情如著魔似的按照老套路上演。這一年,皇帝趙禎的親生兒子最興來出生了。有了親兒子的趙禎和他爹真宗一樣,將趙宗實送出了宮。

  說來也真是造化弄人,趙允讓父子兩代人,竟經曆了同樣的不可承受之痛。

  每一個皇子的誕生都是他們的末日,每一個皇子的去世都成了他們的重生。

  可以想象,今天得知最興來薨逝時,這父子倆有多麽大的狂喜;那麽在轉瞬之後,又得知最興來複活,就會有多麽大的悲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