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一章 亡魂鏽劍斬因果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5-07 02:58      字數:4158
  他終於明白父親緣何今夜帶他來此。

  恐怕在三天前,他一意孤行選擇踏上這瘋狂的不歸路時,父親便籌謀好了一切。

  從當夜送來重明蠱到今夜與外公的決戰,時間拿捏得分毫不差,外公戰敗之時,許是他蠱蟲噬心瀕死之際,如此,求生的本能便會驅使他不顧一切造下弑親的罪業。

  不,不行……他不願意!他,他不能親手殺外公!

  外公慷慨應戰是為娘親討回公道,是為了娘親啊,間接也是為了他,他怎能在最後反過來要了外公的性命?!

  三天前他又委屈又憤懣又心寒,大言不慚地質問父親為何他們不能像楊牧成疼薛靖七那樣,將畢生修為給了他,他甚至要親自去找外公,求他成全自己……可那都是一時衝動熱血上頭的較勁兒罷了,做不得數的!

  父親怎麽能當真呢。

  更何況,甘願傳功和強行奪功根本就是兩碼事!

  楊牧成因薛靖七而死,世人隻會稱道父慈女孝,可北山嶽因楚子鈺而死,那他可就是要遭天譴的白眼狼。

  怎麽會這樣……怎麽能夠!

  他看見北山嶽在大風中遙遙站定,擺出起手式,心裏頭更是針紮似的疼,幾乎要疼昏過去,手腳燙得快要燒起來,似有萬千蟲蟻啃噬經脈,想要劇烈掙動,卻是分毫不能動彈,身與心的痛苦將他碾得透不過氣,望著那模糊成一團的青灰影子,他愴然淚下,又紅著眼瞳神色猙獰,似要瘋魔。

  “傻小子,哭什麽。高手對決的場麵,可不多見,你仔細瞧好了,能學不少東西呢!”北山嶽餘光瞥見遠處外孫的動靜,也沒多想,隻不以為意地一笑。

  楚子鈺聞言,更是泣不成聲。

  楚立微微側首,料想楚子鈺已然想明白來龍去脈,鐵石般的心腸軟下一瞬,略一遲疑,冷冷望向麵前的老人,問了句,“要兵器麽?鈺兒的佩劍可借你一用。”

  “笑話,你赤手空拳,老夫要兵器豈不是欺負你。”北山嶽“嘁”了一聲,眼中盡是不屑。

  楚立搖頭,“我有兵器。我用劍。”

  “哦?”北山嶽眯起雙眼,將楚立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身上並不像藏了軟劍之類的兵器,分明也是赤手空拳,於是眼珠一轉,笑了,“你已有了劍意,能以天地萬物為劍,是吧?沒關係,老夫練的內家功夫,這一雙肉掌便是最無匹的兵器,不會懼你。”

  “好。”楚立頷首,不再多言,抬掌起勢,玄色衣袍在大風中飛揚,麵沉似水,雙掌虛握,一橫一豎交錯身前,殺意凝作一線。

  “來!”北山嶽一揚眉,雙掌高低錯落托起一個圓,隨著這一聲斷喝,兩人身形同時動了,快似兩道殘影,飽含內勁的拳掌碰撞的那一瞬,若平地起悶雷,震得遠坐在數十步開外的楚子鈺雙耳嗡的一聲,本就在胸腔裏翻騰的熱血險些炸開來,強大內勁的交鋒連大風吹動的方向都扭曲掉。

  他蹙緊眉頭,強忍地獄烈火的燒灼,眯起模糊的一雙淚眼,想看清兩人的動作和招式,卻是枉然。

  身法動作快到幾乎看不清是一方麵,沒有招式是讓他詫異的另一方麵。

  不,隱約是有招的,隻是兩人的反應速度都太快,都能在每個動作初露端倪時預判對方的身法,做出拆解,因此變招快到幾乎全憑本能打出每一掌。

  楚立和北山嶽身形錯落翻飛,長靴沾地即走,遊魚似的躲過每一道狠狠打出的內勁,鮮少正麵硬拚,偶有拳腳命中要害,也像被狂風刮起的落葉般,借力退避而後迅疾轉守為攻,滿地砂礫枯葉隨著氣流揚成風旋,所經之處石碑碎裂迸濺,兩人身處氣旋中心,卻連衣角都未刮破,也未見血。

  “你還不出劍?”北山嶽冷笑一聲,氣息絲毫不亂。

  “您不也未盡全力?”楚立一個側翻旋身躲過劈來的掌風,陡然矮身攻其下盤,狂風如刀筆直劈斬過去,老人負手後躍接連踏碎幾塊無名碑,身形一緩,遙立碑林之中,微微變了臉色。

  這家夥……

  信念竟如此無堅不摧。

  雙手沾滿多少無辜之人的鮮血,造下天大的罪業,竟還能打出如此剛正甚至是浩然無畏的內勁,沒有半點邪意。

  是了,楚立一直堅信自己是為天下蒼生謀福祉的俠之大者,沒有半分私心貪念,也坦然接受來日會死於屠刀之下的因果報應,連死都不怕,這樣一個人,幾乎沒有軟肋,像是冰冷無情的天道,又怎麽會被擊敗。

  北山嶽繃緊的下頜線驀地鬆弛,唇角抿出絲苦澀笑意,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今夜的功力其實較之二十年前的巔峰時,還要上了一層樓。

  因為有情,有悔。

  《易經》裏,飛龍在天之後,便是亢龍有悔。

  能在死前對武學又有新的領悟,是喜悅,沒有什麽遺憾了。

  他以為打不贏楚立,至少能近他身前,抽他一個大嘴巴子,算是替煙兒打的。

  誰知,楚立無情,無愧。

  得以無匹。

  不愧是……百年來正道武林第一人。

  他的好女婿。

  那便速戰速決罷,痛快來去。

  歪坐樹下神識混沌的楚子鈺敏銳地覺察到有什麽變了,靈台清明一刹那,抬眼望見北山嶽一拂袍袖開懷大笑起來,背對著楚立緩緩走進碑林深處,青灰影子蕭索落寞,像隻孤魂野鬼,飄蕩在無邊無際的墳塚裏,瞧不見身影。

  ……瞧不見身影?!

  他滿臉錯愕,北山嶽緩緩走著,竟憑空消失,無影無蹤,隻餘陰風回蕩。

  外公,走了?

  怦怦直跳的一顆心驟然落下,又緊接著陷入更深的絕望。

  他不必弑親了,真好。

  可是他要死了怎麽辦?!

  楚子鈺兩眼一黑,急火攻心嗆出口血,雙掌緊握成拳,額角青筋暴跳,不要命地去衝撞封住的穴脈,想要脫身,縱馬逃走,隨便抓個誰吸幹,死馬當作活馬醫。

  他才不想死,他還這麽年輕!

  不甘心。

  強烈到無以複加的痛苦,率先衝開了啞穴,他一聲發狂似的疾呼,嘶啞猙獰若瀕死搏命的野狼,此時此刻,青灰色的雲影遮蔽了淒涼月色,天地暗將下來,歸於一片死寂,連風都停下。

  行至碑林中央的楚立驀地仰首,看見月光之下,一人以身為刀,刺破天際層層黑雲,裹挾著一線殺意,垂直落向他的頭頂,以他為圓心,千百座無名碑漸次化作齏粉,碎散風中,倏地向外蕩開,天地巨響,響徹雲天,楚子鈺難以置信地望見這一幕,緊接著雙耳便短暫的失了聰,什麽也聽不見了。

  楚立大笑著抬起手背抹去唇角的一線血跡,雙眸微閉,從容不迫地立在圓心揮掌邁步,悠悠打出一套拳,無視頭頂落下的那一線至強殺意,最終旋身站定,在一片灰蒙蒙的大霧中,長靴踏下滿是碎石狼藉的土地,一錘定音。

  “爹……!”楚子鈺心跳嚇漏了一拍,目眥欲裂,嘶聲喊出去,卻什麽也聽不見,仿佛陷在夢魘裏,一切盡是虛妄,就像死前的幻覺。

  身下大地忽然隱隱震動起來,絲絲縷縷的殺意破土而出,裂出數不清的蜿蜒紋路,地龍翻身似的,把他都給顛簸得歪倒在地,身後幾人合抱粗的大樹哢嚓幾聲,搖晃兩下,竟緩緩傾倒,朝著他劈頭砸落,他的穴道還未全部衝開,瞳孔驟縮,失聲大喊。

  天塌地陷中,“錚”的一聲金屬嗡鳴刺破霧蒙蒙的長空,他一愣神,又是“錚”的一聲,一聲又一聲,密密麻麻響成一片,仿佛有人揮起七弦琴狠命砸在青銅大鼎之上,成千上百的音混成一聲,硬是將他失聰的雙耳又震了回來,再次噴出一口血,命懸一線之際衝破所有穴道,就地一滾,大樹卻沒有落地,擦著他的頭皮被無形的劍氣挫骨揚灰,同那些無名碑一樣,消散成霧氣。

  他灰頭土臉地伏在地上,後知後覺緩緩抬起頭,在一片血色中,全身震顫,看見千柄亡魂鏽劍破土而出,重見天日,嗡鳴著交錯糾纏成一條劍龍,張牙舞爪地迎上北山嶽那一線愴然刀意,磅礴又無匹的劍意似海潮般推開八方灰霧,天地重見清明,也讓他看清了北山嶽當空斬碎半條鏽劍飛龍,力竭之時被殘餘劍意吞噬,全身經脈被碾斷,如同一隻血淋淋的斷線風箏,悄然飄落,愈來愈近,重重砸在他自己麵前十步遠,驚得他淚水掉落。

  北山嶽奄奄一息,想要笑,一張口,還沒出得來氣音,便是源源不斷湧出來的鮮血。

  楚立緩步走來,扯斷縛於手臂上的白色布條,一揚手,布條被風卷起,飄飛至天際,無影蹤。

  “鈺兒,送你外公最後一程。”

  楚子鈺整個人抖成篩子,憂怖失色,死命搖頭,可心髒被蠱蟲噬咬,痛得他手腳痙攣,冷汗浸透幾層衣衫,恨不能以頭搶地緩解痛楚。

  北山嶽黯淡的目光瞥見外孫的異樣,笑聲止歇,麵露不解。

  “他不願餘生做一個不能動用武功的廢人,所以三天前的這時候種下了重明蠱。而嶽父您,是重明蠱現世的第一個祭品。反正架也痛快地打過了,這身內功修為帶去九泉之下也怪可惜的,送出去,也算是成全了你的外孫,您說是不是?”楚立似笑非笑地好心解釋,“您既然不願給,那他便自己來奪。”

  楚子鈺痛哭流涕,緩緩站起身。

  北山嶽笑容褪去,神色再也無法淡然,難以置信地轉頭去瞧自己的好外孫,瞪大雙眼,掙紮著想爬起身卻是不能。

  他不懼死,一身內功給了外孫不浪費也沒什麽不好,可是他不能接受自己成為重明蠱的第一個祭品,死得既不體麵又屈辱,這簡直就是要讓他死不瞑目!

  大丈夫最懼死不得其所。

  死於自己畢生所求,何其諷刺,何其不甘。

  北山嶽的抗拒,映入楚子鈺的血色眼瞳裏,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外公果然……不願意救他。

  一定難以置信吧,失望透頂了吧,恨不得一掌劈死他這隻小白眼狼吧。

  罷了,他楚子鈺從來就沒人在意,他又何必自作多情,受什麽良心折磨。

  他勾起染血的唇角,麻木又詭異地一笑,走到北山嶽身邊跪下,在烈火焚身的痛楚中,緩緩伸手抵住外公的缺盆穴。

  “你……你……!”北山嶽瘋狂地嘶喊著,滿是血的瘦骨嶙峋的手指死死扼住楚子鈺的手,兩個人都痛得發顫,狼狽不已。

  “外公,我不想死。”楚子鈺已經哭不出來,紅著雙眼盯住垂死掙紮的老人,輕輕道歉,“對不起,孫兒委實不是東西,讓您失望了。”

  北山嶽神色空白一瞬,也紅了眼圈,動了動唇還想說些什麽。

  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楚子鈺閉上雙眼不再看,心一狠,催動內勁,渾厚內息自北山嶽氣海處經由他的手指汩汩流入體內,心口處的蠱蟲似乎發出一聲歡快的尖鳴,全身的痛感似潮水般褪去,內力充盈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並且不似從前那般還需費力氣融合,他幾乎立刻神清氣爽起來,恨不能以輕功縱躍幾裏路,揮掌拍碎山壁巨石。

  他是這世間,第一個嚐到重明蠱甜頭的人。

  楚子鈺鬆開手,睜眼瞧去,一代梟雄已成了張幹癟的人皮,白骨嶙峋。

  重明蠱出世以來的第一個因果輪回,到此塵埃落定。

  楚立神色冷淡地轉身負手離去。

  楚子鈺對著白骨人皮,重重磕下一個頭,伏地不起。

  第二個因果輪回,此時已悄然開啟。

  瓶頸痛苦壓抑多日,終於對這打戲有了些微眉目,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