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章 無名千碑話恩仇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5-07 02:58      字數:2562
  “走。”

  “去,去哪兒……”

  沒待他緩過神,身子便是一輕,竟被楚立拎小雞似的帶走,不過片刻工夫,耳畔水聲嘩然四起,他昏沉沉跌落船板,掀起發燙的眼皮扭頭一瞧,父親立船頭,竹竿刺破水麵輕輕一點,暗河無風起浪,滾滾水流推著他們疾衝出去,迎麵涼風吹得他好受些,也清醒些。

  出了密道,他又被扔上馬背,方掙紮著坐穩,身後多了一人,韁繩一甩,馬兒嘶鳴著疾奔出去,在後山密林裏穿梭,去往更幽暗的深處。

  他火燒火燎的脊背在劇烈顛簸中貼上楚立溫涼的胸膛,父子倆共乘一匹馬於月下縱奔,雖不知去往何處,卻摧得他眼前一陣清楚一陣模糊,一半是重明蠱的折磨,一半是瀕死狼崽兒對父親懷抱的依戀。

  他產生一種可憐的錯覺。

  疼愛他的父親,帶他千裏求醫,不忍他受苦死去。

  夢醒得很快。

  馬蹄聲零星,身後一空,陰冷的風吹透了單薄的身子,楚子鈺扶著馬背抬起頭,狠狠打了個寒噤。

  密林盡頭,慘白的月光下,是一望無際的墳。

  粗略一數,近千塊無名碑,在叢生密集的野草裏,竊竊低吟。

  風無端地越來越大,他手指骨節發白,死命攥著馬鬃,錯愕地看見楚立不知從哪兒搞出一塊簇新的石碑,抱在懷中,穿梭在墳塚裏,四下尋覓了會兒,來到一塊頗有年月的碑前蹲下,抬掌運力,將新碑豎在其旁,又以指為刀,於碑上刻字,石屑紛落,吹散在風中,化作渺茫霧氣。

  楚子鈺顫巍巍翻下馬背,按捺著驚懼走進碑林,來到楚立身後,看清碑上字跡——楊牧成。

  這是……何意?!

  旁邊這舊碑莫非是易初雲。

  可待楚立抬手緩緩抹去舊碑之上所覆的塵土,他瞳孔一縮,看見陌生的名諱。

  懷越。

  這又是誰?和楊牧成有何關係?

  父親帶他來此,究竟是為何?

  他喉頭一動,還未及問出口,忽聽有笑聲在背後響起,頓覺毛骨悚然,驀地回首,卻沒瞧見人影,碑林之外駐馬處似有青灰袍影掠過,下一瞬,斜前方無名石碑之上一人悄立,枯瘦如老柴的北山嶽俯首望過來,似笑非笑。

  “外,外公……?!”他大驚。

  “好孩子。”北山嶽的目光沒在他身上停留多久,笑容轉瞬即逝,死死盯住半蹲在碑前的楚立,沒有說話。

  楚立沒有回頭,隻是沉靜又緩慢地自懷裏摸出一條白色帶子來,係於左臂,方才起身,轉臉去看腳踩無名碑的老人,淡漠的神色一如往前,眉宇間卻無端多出幾分年少者才會有的鋒芒銳氣,在怒號的陰風中負手而立,身姿挺拔如鬆,像一柄直刺天空的出鞘劍,很陌生,又有些似曾相識。

  對楚子鈺而言,陌生極了,打他記事起,父親就像一座高聳入雲的山,縱有鋒芒,也是厚重的,沉沉壓將過來,便能教人屈膝跪下認錯,而父親此刻的鋒芒卻是輕薄的,小刀一般,唯有血勇與意氣,才打磨的出來。

  對北山嶽而言,則是一種闊別二十年死灰複燃的熟悉,是還未變成狡詐狐狸、青澀又鋒芒畢露的少年楚立,才會有的神態。就是這股無匹的勁兒,把不懂事的北山煙迷得丟了魂兒,說什麽也要嫁給這個大英雄大豪傑,任性地踏入不歸路。

  如今想來,真是一場天大的笑話。

  “挑了這麽個風水寶地與老夫決一死戰,還挺講究。” 北山嶽揣著手,慢悠悠道,“不過你把鈺兒帶來做什麽?”

  “讓他做個見證,今夜咱們誰也不暗地裏捅刀子,光明正大打一架,給過去的恩恩怨怨做個了斷。”楚立端起手肘,右手握拳狠擊心口,肅然道,“囚你二十年,北山家與楚立的私怨在我這裏一筆勾銷,今夜我以四君子之首的名義向你宣戰,為我三弟和弟妹,還有這二十五年間死於血蠱的上千條無辜性命,討回公道。”

  楚子鈺茫然中又是一震,下意識脫口而出:“靖七的爹娘……”

  因外公而死?!

  北山嶽聞言也皺眉,怒極反笑,緩緩蹲下身子,瞧瞧那兩塊碑,又看向楚立,諷道:“且不說北山家這麽多年受的委屈你是否有權力一筆勾銷,就拿薛靖七來說,你想殺她,卻冠冕堂皇要為她雙親討回公道,不覺得荒唐麽?瘋子!”

  “殺薛靖七是為大局,為楊牧成和懷越討回公道是為情義,這是兩個因果,我的報應,在將來,而你的報應,在今夜。”楚立頓了下,拽著楚子鈺走出碑林,將其按倒坐於樹下,點了幾處大穴以及啞穴,方才轉身走向北山嶽,繼續道,“我三弟與弟妹都直接或間接因血蠱而死,這份仇,天羅堂已滅,肖家寨已滅,還剩一個藏了那麽多年的始作俑者沒有付出代價,我的好嶽父,您說對不對?”

  北山嶽笑意凝滯一刹,眯起雙眼,沉聲道:“老夫聽不明白你在胡說什麽。”

  楚立麵不改色道:“你畢生所求有二,一為滅魂劍,一為重明蠱。”

  楚子鈺聞言大驚,此前不切實際的一絲猜想竟成了真,而北山嶽臉上笑意徹底消失,周身殺意凝聚,分明是被楚立說中了。

  “肖氏一族的族長是天才,也是瘋子,但終究不懂武功,沒有內力,他煉製出重明蠱,有什麽好處,他自己又不能用?屠寨那日,我捉了他拷問,他以為你死了,便不再守秘,將始末吐露出來,我這才明白,原來這一切的幕後主使是你。”

  “更令楚某佩服萬分的是,你被囚二十年,得不到重明蠱也不死心,竟將自己練作一隻蠱,琢磨出了奪人內力化為己用的內功,此等臥薪嚐膽的意誌力,什麽大事不能做成?以你的脾氣,重獲自由後必定隱匿行蹤,繼續蟄伏,殺人練功,再輔以四處借刀殺人的本事,妄圖用其他與我有仇怨的人牽製甚至耗損我,你黃雀在後奪我功力一雪前恥,取走滅魂一統江湖,我說的對也不對?”

  北山嶽目光炯炯,低聲笑起來,“還有呢?”

  “嶽父,您這一輩子隻做了一件讓女婿百思不得其解的蠢事。”楚立搖頭。

  “還能有讓你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北山嶽依舊是笑。

  “在這個檔口,與我約戰,您是送死。”楚立一字一頓,笑得肆意張揚。

  老人冷哼一聲,縱身躍下石碑,張開雙臂伸了個很舒服的懶腰,陰毒殺意不再,反而多了股渾不在意的豪氣,緩緩走向楚立。

  “老了,在北境被七星龍淵劍主傻乎乎的堅持和豪氣給感染了,回首半生,老夫機關算盡,畫地為牢,痛失所愛……就算黃雀在後得了滅魂報了仇又如何,痛快不了幾年便要駕鶴西去,換不回煙兒的死而複生,也換不回白白流逝的歲月,看透了,確是沒意思極了。”

  “楚立,這場無聊的遊戲,你一個人繼續玩下去吧。遲早有一日,你會玩到自己頭上,腸子都悔青。而我北山嶽,以此戰,平煙兒泉下不散之怨氣,不論勝負生死。”

  北山嶽抬掌邁步,神色肅穆,大風鼓蕩青灰袍袖,擺出起手式,宗師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