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九章 九重樓暗刀十四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5-05 03:38      字數:3649
  這邊兩人輕聲細語,相擁而眠,生怕驚擾到一牆之隔的楚中天,然後者並未在隔壁窄榻之上安眠,輾轉反側良久索性披衣起身,下樓問夥計討了壺酒。

  翻上屋頂踩著屋脊立於蕭瑟夜風中,他就著涼薄月色向西南的長安望去,目光穿過起伏青山與肅殺城樓,掠過江河溪流與零星屋舍,在那看不見盡頭的沉沉暗夜裏,想起人間的滿天煙火,她在人海另一頭驀然回首,衝他招了下手,微一歪頭笑著回望,而後轉身離去,白色衣裳消失在曲折街巷。

  就此離散。

  子清杳無音信已經十四天,她那麽聰明,即便被困難以脫身,也會設法傳出消息,不至於此。

  “無論發生何事,你都不要害怕,隻要你還活著,我和小七就一定會把你找回來……你如果有什麽事,我和小七該怎麽辦,怎麽辦……你答應過陪她走到最後的,我……我這個懦夫還沒敢對你說一句喜歡……我……你給我個機會好麽?”他頹然坐倒在屋脊,輕聲自語,仰起頭痛飲烈酒,被嗆得劇烈咳嗽,辛辣酒氣透進四肢百骸,摧得他雙眼發燙,抬手捂在眼前,深深低下頭。

  “子清,我好想你。”

  酒醉呢喃化作輕不可聞的長歎,散在自由自在的風裏,向南去。

  千裏之外,地下九重塔樓,短劍刺破喉嚨,刮出令人牙酸的聲響,滾燙的血將握劍的手染得猩紅,劍下人不再掙動,軟塌塌委頓牆角化作屍首。

  黑衣少女漠然抽回劍鋒,身上手上都是血,有她的有別人的,無聲流淌滴落。

  她卻渾然不覺,立在原地發怔,眼神怪異,似是直透過屍首看見別的什麽東西,沒有半分活氣。

  “刺殺講究快、狠、準,無聲無息取人性命,且能保全自己。”

  大紅衣裙的坤背著手走進空曠幽暗的囚室,瞧著地上歪七倒八的屍首,又轉臉看向黑衣少女狼狽不堪的模樣,輕輕歎息:“十四,你還是太慢了,慢到暴露自己,還被圍攻,引得傷勢複發,險些失手。不過也能理解,你雖得我真傳,畢竟是第一次殺人,時日又短,身上還帶著傷,能學到這種程度,已經很不錯了,有天賦,殺人和救人都有天賦,真是奇才。”

  被稱作“十四”的黑衣少女短劍歸鞘,默然垂首,眉目恭順。

  “嘖,疼不疼?”坤走上前,抬手在她心口附近一按,指尖染上濕漉漉的血,又去瞧十四的神色,後者無動於衷,連傷處本能的瑟縮都沒有。

  “不怕疼,倒是好事,省了許多折磨。但又怕你這樣下去,連治傷的本能都沒有,哪天突然身體透支,死了都不知道。”

  坤皺了下眉,將十四帶回自己的屋,取出包紮傷口用的一應物事,擱在後者麵前,歪頭笑問:“會給自己處理傷口麽?”

  十四微微蹙眉,盯著藥瓶和細麻布條許久,卻不動作。

  “按理說,醫術應當像武功一樣,會成為本能,不該忘了吧……你這怎麽跟傻子似的,連這都不會了?”坤思來想去,心想該不會陸夕顏第一針存有偏差後麵三針又時間不足,產生了什麽後遺症,人家乾秦被喚醒後活蹦亂跳的,也沒見影響心智和武功啊。

  “回答我。”坤抬眼盯著對麵的人。

  十四搖頭。

  “也罷,老娘教你。”坤傷腦筋地抬手支額,垂眼命令道,“把衣裳給脫了。”

  十四照做,染血黑衣褪下,幾道猙獰傷口在白皙瘦弱的身體上格外紮眼,像是無暇璧玉裂了紋浸了血,莫名有種殘酷破碎的美感,卻終究是瑕疵,看得坤直搖頭,遺憾得要命,都怪陸夕顏那瘋丫頭,不懂惜花。

  “止血散,撒在傷處,再用這些布條,把傷口包裹好,也不複雜,一共就這兩個步驟,聽得懂麽?”

  十四遲疑一瞬,木然拿起藥瓶,低頭看向自己血流不止的傷處,將藥粉倒在最深的創口上,湧出的鮮血衝走了止血散,她卻恍若未覺,徑直拿起布條,往身上按,動作僵硬,沉吟著下一步要怎麽裹,把對麵的坤看得目瞪口呆。

  “完了,這次的催眠有點失誤,把腦子都給傷著了。”坤簡直要被此情此景氣笑,劈手奪過瓷瓶和布條,欺身上前,清理幹淨傷口後,將止血散重新撒在上麵,而後幫她將布條穿過身後一層一層裹上,而十四赤著上身默不作聲端坐榻上,任她動作,兩人姿勢親密近乎擁抱。

  當坤察覺到這一點時,手上動作頓了下,不知想起什麽,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小心翼翼,撫上她柔軟細膩的背脊和肩頭,十分認真地俯下身,雙臂收緊,順勢抱住了毫無防備也沒什麽反應的少女,微蹙的眉間鬆動一瞬。

  原來和人擁抱,是這樣的感覺。

  幼時,屢遭賭棍酒鬼的爹毒打,未嚐過舐犢的親密之意。

  流落風塵的那些歲月,也曾被無數男人按入懷中,摟著對方脖頸和腰身麵對麵親吻撫摸,她覺得那並不能稱為“擁抱”,不過是對欲的貪圖,她對於所謂親密接觸,感到麻木甚至是惡心。

  逃離苦海後成了天宗的一把刀,她敬重宗主,對同僚持有戒心,對個別人甚至是嗤之以鼻,從未與誰交心過,更別提擁抱。

  就連那次與容大公子設局交歡,她享受,卻也沒覺得有什麽兩樣。

  可這一回……

  為什麽?

  她們不是朋友,更確切的說,是仇敵。

  即便失了記憶換了身份,十四也不過是她親手鑄造的一把暗刀。

  暗刀十四,除了忠誠,沒有別的情感,幹幹淨淨。

  或許因此,和她擁抱會有種微妙的感受,很幹淨,很簡單,像是一個有溫度的人,像是……相擁取暖,彼此依靠。

  可真是荒唐啊。

  那些男人有血有肉,嬉笑怒罵,她抱著他們,卻不似抱著人,而似抱著欲念。

  十四神智不全,是一把無情的殺人刀,她抱著她,卻似抱著鮮活的人。

  坤鬆開手,幫她繼續裹好了其他幾處傷,穿上衣衫,輕輕一笑。

  “如果我也能有一個朋友,能彼此信賴和依靠,該有多好。”她自言自語。

  “朋友?”十四不解。

  “是啊,你有一個朋友,叫薛靖七。”坤笑。

  “薛靖七。”十四麵無表情地重複了一句。

  “可殺手不該有朋友。”坤搖頭,“朋友是軟肋,會害死自己,明白麽?”

  “是。”十四沉默思考,沒想明白什麽,下意識遵命。

  門外出現一條人影,坤抬眼,撩起裙擺起身,回頭叮囑:“待在這裏,睡一覺吧,沒我的命令別亂走,我去去就回。”

  “是。”

  坤大步流星來到議事堂時,正撞見同時進門的少宗主楚子鈺,他臉色難看得要命,整個身子都緊繃著,躁狂又虛弱,像隻困獸。

  她不禁心裏嘀咕,又誰招惹了這小祖宗?就沒見他有過幾次正常的樣子。

  坎瞅見這一幕,明白三日期限即將到來,而少宗主還沒找到合適的獵物下手,此時此刻估計已經焦頭爛額,驚懼交加,還被宗主叫來商議接下來的行動計劃,當真是不容易……

  早知道他當時胡謅的時候,就不那麽損,要求幾十年功力了,這樣的獵物少得很,且以楚子鈺目前的功夫來講,根本也打不過人家……除非送上門。

  他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打算裝死到底。

  反正,有宗主在,少宗主也不至於丟了性命,不過是遭些罪,也還好。

  誰沒遭過罪呢?

  楚立踏入議事堂,陸夕顏緊隨其後。

  眾人行禮。

  “隻剩下四件兵器了。”楚立開門見山,“唐家的千機匣由乾、震負責,他們兩人前幾日已出發前往蜀中,司徒家的青冥、青羽雙劍暫往後放,蘇家的相思鏈在薛靖七手中,最難對付,就交給鈺兒負責,坤從旁協助,至於玉龍峰之戰,夕顏負責聯絡暗樁,離從旁協助,巽暫留宗內,坎有另外的任務交代。”

  眾人領命。

  “兌先繼續盯梢,如果提前回來,就安排他協助坎重置機關。”

  “謝宗主。”坎暗自鬆了口氣,肖陵跟在他身邊,總歸是安全的。

  “鈺兒,你們明日就啟程,去長安。具體怎麽設局,我已經安排好了,那邊有人接應,還有這兩封信,路上找個方便的地方,送出去。”楚立說罷,將兩封書信往前一遞,楚子鈺仍在怔愣,坤率先接過,定睛一瞧,是給薛靖七和夏侯寒石的,信沒封上,她看向楚立,後者默許她取出信紙瀏覽內容。

  “妙哉。”坤笑起來。

  “鈺兒?”楚立微微皺眉。

  心不在焉的楚子鈺猛然回過神,蒼白著臉頷首領命。

  “怎麽,能負責薛靖七這條線不是你求之不得的差事麽?現在這副失魂落魄的鬼樣子又是怎麽回事,被她北境那一劍殺破了膽?”

  “我怕她?笑話!”楚子鈺被激得冷笑起來,反駁完又想起火燒眉毛的重明蠱,笑意漸隱,又變回困獸模樣,咬著唇,不再說話。

  楚立不再理會,開始與眾人商議行動的具體細節,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唯有楚子鈺難以靜心,拳頭越握越緊,全身經脈開始隱隱作痛,渾身發燙,心髒也不舒服,聽了半個時辰再難忍受,一個箭步衝出議事堂,躲在角落的陰影裏,捂著心口艱難喘息,太陽穴突突直跳,腦子混沌成一片。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到哪兒去找有幾十年功力的獵物?!

  整個天宗也隻有楚立符合要求,可父親不可能為救他犧牲自己,他也不可能做出弑父的大逆不道之事。

  “天要亡我。”他倚著冰冷的石壁,絕望地仰起頭,全身的血越來越燙,他卻覺得越來越冷。

  “娘……”他忽然好思念母親,北山煙應當是這世上唯一願意為他付出一切的人,可他早就沒有娘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靠近,蜷縮在牆角裏的他被人發現,那人站在他麵前,身材高大,周身帶著絲冷香,拉長的影子將他整個籠罩起來。

  他已經痛得意識模糊,臉上冰冰涼涼,堪堪抬起頭,望向來者。

  誒,狀態不好,又寫垮了感覺,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