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六章 懸壺濟世長安亂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4-09 02:57      字數:3197
  他們終究來遲一步。

  入了雁門城一打聽,沈家正月十七出的事,家主和一眾江湖客在嵐州被殺得幹幹淨淨,風鳴簫落入天宗手裏。不幸中的萬幸是,調虎離山,沒遭滅門之禍,沈家好歹留了血脈。

  可這血脈……又終將背負血海深仇,一生來去再不由己。

  因果輪回,無窮盡也。

  天宗那機關算盡的宗主,再舉世無雙,也是凡夫俗子,寬闊的肩背負得起如此沉重的因果業力麽?若負不起,誰又將替他償還。

  罷了,自己的命都爛得沒眼看,操心他人的命做什麽。

  “時也,運也,命也……”薛靖七沒骨頭似的懶散歪在桌邊,單手支著腦袋,雙腿翹在旁側長凳上,在頭頂蓬草傾漏的幾縷溫暖日光下打了個哈欠,百無聊賴地打量著長街來來往往的車馬人,尋覓著易劍臣的身影。

  一個月了。

  大年初一出的門,一路殺賊,論劍,攀崖,悟劍,破陣,渡澗,夢魘,許諾,入局,報仇,自裁,斬心魔,縱馬,定情,醉酒,貪歡,尋不到答案的劍十九……

  這短短的一個月,極致的痛苦和歡愉交織纏繞,將她的骨血神魂碾碎又重塑,讓她變得不像自己,亦或許,一步步撕掉偽裝,靠近那個不為人知的最真實的自己——有血有肉會痛會哭,桀驁孤高,一意孤行成癮,破罐破摔的亡命之徒。

  不過應該勉強算是個溫柔的亡命徒。

  “小……小七!”

  胡思亂想到這兒,薛靖七一聲冷笑,忽然聽見有人喚她,聲音沙啞卻十分耳熟,不由一怔,立刻坐直身子,循聲望去,竟看見形容憔悴、灰頭土臉的楚中天。

  兩人隔著條街望見彼此,一瞬不知所措的茫然過後,薛靖七緩緩站起身,看見滿身落魄氣的楚中天甩開馬韁奔過來,沒來得及開口詢問生何變故,已猝不及防被這混小子一把抱住,她聽見耳畔壓抑著的哽咽抽氣聲,心弦一動,正欲抬手拍肩安撫,他又似是猛然驚醒,被燙到般倏地鬆開她,頹然往後退了一步,低低道了聲對不住,方敢抬眼看她。

  小七好像又清瘦了些,較之從前更冷了點,也更鋒利了,令他無端想起新磨好水洗過的刀子。可無論她變成啥樣,在潛意識裏永遠都是出雲穀中能和他勾肩搭背、親密無間的那個大傻瓜,讓他安心,甚至暴露脆弱一麵,以致於……

  以致於他險些忘記她已經是好兄弟的女人,他們男女有別,又朋友之妻不可欺,怎可再如往日那般不拘小節地相處。經年累月散漫慣了,情難自禁時動作總是快腦子一步,當真是該打,以後再不能這樣。

  “小天,出什麽事了。”薛靖七緩過神,沒閑情胡思亂想,心下一沉,單刀直入。

  楚中天紅著眼尾啞聲急促道:“子清出事了。正月十五那夜忽然失蹤,我找遍長安,還有附近幾座城,都沒有她的消息,仿佛人間蒸發。那夜秦家被滅門,聽聞四棱鐧被奪,應當是天宗做的,所以我懷疑子清的失蹤與天宗有關,可我又不知道他們的藏身之處在哪裏,出雲穀和百草穀都設有陣法,不便找人傳信,我親自回去又要耽擱半個月,若撲了個空,再一來一回要一個月,我實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想先北上去北境找你們,沒想到能在這裏碰見!小七,我……”

  “等,先等下,你們去長安做什麽?”薛靖七來不及害怕和難過,被他一口氣不歇地灌了一耳朵來龍去脈,蹙著眉拚命理順時間地點和邏輯,打斷問道。

  “你們走後沒多久,我就打算先送子清和小九回百草穀,再回出雲穀幫老爹收拾殘局,重設奇門遁甲。不料大過年的,山路上遇見十幾個衣衫襤褸、染了疫病從長安那邊南下逃過來的流民。”

  “仔細一打聽,原來都城長安旁邊的一座小城年前便爆發了瘟疫,都城裏大官小官為了順利過個年節,於正月十五千燈夜恭迎皇帝聖駕,便將此事層層瞞將下來,指派幾個醫官進去救人,便派兵封了城,正月十六之前隻準進不準出。”

  “誰料此次瘟疫凶險非常,傳染速度非常快,那幾個醫官束手無策,很快也病倒了,城裏未染病的人發了瘋的想要逃出去,不想留下來等死,可官兵不許,隻往城裏投放了少量糧食和藥物,無論如何不肯放人出去,百姓和官兵就起了衝突,在一些被困城中的江湖人的帶領下,發生暴亂,跑出去一些漏網之魚,其餘人死的死傷的傷,又被丟回城裏自生自滅。官府封鎖了消息,追到幾個散布謠言的人就地格殺,幸存的那些人逃亡路上又死了些,到江南時隻剩下十三個人。”

  薛靖七聽得怒火中燒,正欲發作,見周圍人多眼雜,不便在此生事,隻好強壓回去,耐心聽他繼續說。

  “子清便讓我先把小九送回書劍門,她將這十三人裏染病的給治了,又仔細記錄他們南下路上經過的地方,接觸過的人,所幸他們因躲避官府追殺,沒怎麽敢去人煙密集的城鎮,大多露宿山林摘食野果,這才沒讓瘟疫在途徑的其他城擴散。安頓好他們後,我和子清便沿著記錄的路線策馬北上,將情況通報給當地官府,讓他們自己排查治療,最終趕到長安腳下那座死氣沉沉的疫城,購置了幾車藥材,與守城官兵說明來意,放我們進去救人。”

  “你們有沒有……”她忽然緊張起來,擔心子清的失蹤與疫病有關。

  “沒,沒有。”楚中天愣了下,立刻搖頭,眉間愁雲未散,“城裏的情況實在是太糟糕,像是人間地獄,子清為盡快遏製疫病傳染速度,幾日幾夜未曾合眼,救下幾十個人,縱使我能幫她煎藥跑腿照顧病人,可兩個人根本救不了一座城。我怕她身體垮掉自己也染上疫病,隻能點了她的睡穴,讓她休息,而後找了守城官兵,希望他們再找些大夫進城幫忙,誰料次日被告知,附近的大夫大多在家團聚,無人敢進死城送命,與父母妻兒離散……”

  薛靖七聞言一怔,是了,正值年節,合家團聚,誰願意在這種日子頂著風雪,踏入屍堆,一去不歸。

  子清她……

  如今孑然一身,嚴格意義上已經沒有親人了,隻有小九一個師弟。

  見她默然,楚中天苦笑著繼續說:“所幸蒼天有眼,瘟疫被遏製住了,一切都在轉好,未染病的人被子清的醫者仁心打動,不再躲藏家中,紛紛走出來和那些輕症的人一起蒙著口鼻幫忙煎藥和處理屍體。隨著子清找到疫病源頭,我幫忙在所有河水井水裏撒了藥粉祛毒後,這座死城也逐漸活過來了,大家齊心協力,同吃同住,在正月十五前將瘟疫給穩住,不再有新的染病者,守城的官兵也心生動搖,又去找了一遍那些怕死的大夫,成功領著七八個大夫來支援,我和子清也終於能功成身退。”

  他驀地眸光黯淡,頹然坐下,抱住頭哽聲道:“都怪我……一時興起提出想和她進長安城看完千燈會再走,她答應了,我喜不自勝。內城牆的露台看千樹銀花的視野最好,但需要擠進人山人海裏搶票子,子清便讓我先去搞定,她將治疫病的方子送去城內醫藥鋪子,囑咐他們保證那幾類藥材的數量,辦完事我們再會合,誰料,誰能料到元宵夜天子腳下會出滅門血案,天宗的殺手混在人海裏,無聲無息,多半負傷在醫鋪撞見子清,這才出了事。”

  “小天……”薛靖七緩緩半蹲下身子,抬手摸上他的頭,將他的手指扳開。

  “我不該提議進長安城……我不該離開她半步的!都怪我貪玩,我把子清給弄丟了……她究竟會在哪兒,小七,小七你知道天宗殺手藏身何處麽!我們快去……”他紅著眼圈抬起頭,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

  “正月十五那夜,我們在黃羊峪,阿靖傷重高燒,我守在她身邊,天宗殺手團所有人,再加一個楚子鈺,生死不論,那時也全部都在北境,沒有殺人時間。”

  薛靖七聽聞此言,錯愕地仰起頭,同楚中天一齊看見了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的易劍臣,後者臉色不太好,打聽個消息回來,周身都帶著股迫人的寒氣。

  易劍臣歎了聲,臉色緩和了些,卻依舊緊擰著眉,“因此能在正月十五現身長安殺人奪鐧的,兩個可能,要麽是天宗宗主親自動手,要麽殺手團其實根本不止八人,還有許多身份不明的暗刀尚未浮出水麵。憑那個黑袍的武功,殺人輕而易舉,不至於負傷去醫鋪,所以奪鐧的多半是暗刀,而言姑娘心思縝密,冷靜聰明,就算撞見那人,也必定不會衝動行事。然而即便這樣都能出事,我合理猜測,那個暗刀也心思縝密,且,有可能被言姑娘認出來了,為了藏住自己的身份,不得已將人劫走。”

  “我們名門正派裏,有內鬼。”薛靖七深吸口氣站起身,手指下意識扳住腰間劍柄,後知後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