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一章 浮木載行過江舟i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11 03:43      字數:4669
  鐵鏽般的甜腥味隨著早春寒風趁夜浩浩蕩蕩刮下山,裹著不知歸處茫茫然的遊魂,散入陽世三間,嗆得活人眼睛鼻子一齊發酸,透入肺腑甚至有點想幹嘔。

  望雲台上血跡斑駁,慘淡月下,滿地亡人就此埋骨,死於,無妄之災。

  一襲青衫快速穿梭在死寂的密林中,手中火把在山穀崖底幽暗處一晃而過,急匆匆尋覓著石秋風的蛛絲馬跡。

  “好一個苦海自渡……一戰打沒了半個白雲宗。石老頭兒決計不能留。”

  “雖然他此刻傷勢不輕,你還是要小心。”

  乾震喑啞的話音猶在耳畔,青龍驀地抬起眼,一個箭步蹚過清寒溪水,破碎浮動的火光下,有淡淡血色隨水流聚散而去,水底汙泥印著個偌大的掌印,岸石盡碎裂,草木上有水漬未幹,一滴水珠自草葉尖端落下,無聲敲在地麵。

  石秋風果然沒死。

  以他狹窄如牆縫的心胸,必會等待時機再度殺回宗門。

  白雲出岫勝不過苦海自渡……

  此番若是殺不了他,可就糟了。

  青龍心急如焚,在溪水四周轉了轉,觀察地麵和樹木的痕跡,賭一把,選了個方向謹慎尋過去。

  與此同時,骨節粗大、滿是細小傷痕的手指死死握住半截碎刀,將其自心口旁兩寸掙了出來,鮮血從指縫裏爭先湧出來,石秋風閉了閉眼,腳步一頓,忽然警覺側首,望向十步之外樹下黑影,凝氣聚於掌心,分明虛弱至此,眼神卻凶狠得像頭離群的老狼。

  “石長老,別動怒,是友非敵,我是來幫你的。”樹下的人一身黑衣,負手走出黑影,眼裏帶笑,並無殺氣。

  石秋風看清他的模樣,冰冷的怒火竄上脊梁,一字一頓從齒縫裏迸出,“放你娘的狗屁……!”同話音一齊落下的,還有他拚盡餘力打出的最後一掌。

  伴著聲震天巨響,他喉頭滾動咽下一口血,卻錯愕地雙目瞪圓,在滿天塵土碎屑中,佛陀苦掌巋然不動,玄武憑空沒了蹤影。

  肩頭一重,有人自身後伸手搭上他。

  怎麽會……?

  玄武輕笑一聲,驀地抬掌抵住他後心。

  石秋風一顆心涼透,此時後心空門大露,他要不明不白死在玄武手下了。

  強勁內力如暖煦春風催入受損經脈,沉痛的身子忽然輕快起來,石秋風已驚不能言,心緒百轉千回,也未能想明白其中關竅,隻能啞聲詢問:“你……究竟是誰!”

  身後人又笑了下,幹脆利落給出答案:“名門正派。”

  青龍聞見那聲巨響,驀然回首,心狠狠一跳,低聲罵了句,轉身拔足疾奔,待他趕到下一處佛陀手印前,隻餘滿目狼藉,並無人影。

  怎麽回事。

  是誰在他前麵找到了石秋風,還動起手來。

  地上沒有血跡。

  那一掌之後,再無聲息。

  他暴躁地抓了抓頭發,像無頭蒼蠅似的在附近繼續找。

  卻不知,此番擦肩而過,白雲宗眾,命數已定。

  乾震裹好傷,披著外袍立在簷下,聽見山下那聲動靜,手指捏緊成拳,心裏發慌,回頭望了眼屋內燈下,葉陵正幫襯著給司徒念處理傷勢,轉回目光,緊了緊寬袍邁步出去,想去找青龍。

  兩人在半山腰遇著,乾震看見全須全尾的好兄弟,先是一喜,一把將其抱住,聽聞青龍將來龍去脈黯然相告,又僵了下,苦笑著點了下頭,攬著他肩膀往回走,慨了句:“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你沒事就好了。至於其他的……將來再說。”

  青龍看見乾震沒心沒肺地笑,也跟著彎起笑眼,嘿嘿笑起來。

  可是心裏卻從此壓了塊石頭。

  “我去看看父親,你先回去休息吧。”乾震半斂去笑意,肅然道。

  “我和你一塊兒吧。”青龍覺得白雲宗大難當頭,自己又沒受傷,沒啥顏麵去休息。

  乾震搖頭,目光堅定。

  “那我去看看兄弟們,也不知道李棄那小子怎麽樣了。”青龍立刻掉轉話頭,不讓乾震為難,笑嘻嘻揮揮手,一溜煙跑了。

  乾震望著青龍跑走的背影,微微彎起唇角,卻擰著眉,心事重重走到乾秦多年未歸的居所,見裏麵亮著燈,敲了敲門,叫了聲“父親”,便徑自推門進去。

  乾秦換了身衣裳,是櫃子裏找到的曾經洗舊的白袍,許是瘦了太多,白袍不再合身,顯得格外寬大。白袍裏裹著的人,麵容清臒,神色憔悴,眉宇間染著淺淡的哀意,此刻正默不作聲盤腿坐在榻上,轉頭瞧見來人,眼裏多了幾分活人的神采。

  看見父親換回白衣,麵色沉靜,似是回到從前,乾震不由得一怔。

  “怎麽?”乾秦笑問。

  乾震莫名有些窘迫,張了張口,卻也沒答話,安靜地走到榻前,脫了靴子盤腿坐到父親對麵,輕聲問:“您的傷……”

  “無妨。”乾秦依舊淡笑。

  “父親,為何白雲出岫會輸給苦海自渡?”乾震抬眼。

  乾秦似乎早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哼笑一聲,自嘲道:“因為白雲出岫是為父自創,而苦海自渡是一雲遊高僧畢生絕學。你爹的微末功夫,哪兒能和人家得道之人比?”

  “那為何……?”

  “為何我不練最強的苦海自渡?”乾秦打斷他,笑歎,“英雄難過美人關。”

  乾震微微一怔,失笑道:“娘親?”

  乾秦頷首,笑容卻帶著澀意,“你娘是這世間,最好的人。”

  他微微垂眸,想起往事,又是一聲歎息,心裏埋藏多年的那根針,破土而出。

  葉宴白,一個名門正派的大小姐,雖身子孱弱不宜習武,卻溫柔通透,飽讀詩書與武功秘笈,是出名的才女,樣貌又好,引得無數世家子弟愛慕,卻偏偏相中了他這個被師父撿來的孤兒。

  兩人日久生情,托她學識淵博的福,他受她點撥,又天賦異稟,練功勤勉,武學進益突飛猛進,幾近超越師父,終是招來同門嫉恨與師父猜疑,踩進圈套聲名被汙,百口莫辯逐出師門,她自始至終信他,不齒同門卑劣行徑,與父兄師門決裂,毅然決然同他私奔浪跡天涯去,至死不悔。

  他經常在想,如果命運的結局就停留在那裏,該有多好。

  她是他半生仰望天上飄著的最純粹幹淨的白雲,是以宗門命名為白雲宗。

  白雲宗創立三年後,羽翼未豐,被無數大門小派組成的武林正道圍剿,險遭滅頂之災,他與石秋風並肩殺了三天三夜,幾乎變成血人,敵人如同海潮奔湧不絕,終是力竭重傷,被踩進泥水裏羞辱,屠刀懸於頸上。

  他聽見兩歲大的小乾震撕心裂肺地哭。

  看見她跪倒在正道群豪麵前,磕頭求他們放過白雲宗。

  泥水弄髒了白色衣裳。

  他目眥欲裂,沒掙紮幾下便被刀柄敲昏,徹底沒了意識。

  再次見到她,是七日七夜後。

  那天雨下得很大,她依舊穿著白色衣裳,身上濕漉漉的,整個人憔悴得不成樣子,走進死牢半跪在意識混沌的他身邊,扶起他,俯身輕輕抱住他的頭,有什麽冰涼又滾燙的液體砸在他臉上,模糊不清的視野裏,他隱約看見她衣領和袖口裏掩著青的紅的瘀傷。

  她笑著說:師兄,我們帶阿震回家了。

  如此溫暖的話,卻讓他如墮冰窟,全身都在發抖,抖得睜不開眼,說不出話。

  兩年後,他練成白雲出岫,獨自下山,憑著記憶找上當年那些大門小派,將欺負過她的當事人折磨至死,拆其白骨做扇,並以滿天刀雨滅其滿門,一戰成名,乾秦也成了可令小兒止啼的大魔頭。

  中原武林由此元氣大傷,門派凋零,未參與兩年前那一戰的唐家、容家、夏侯家、司徒家幸免於難,與易家試劍山莊、楊牧成剛創立不久的書劍門,一躍成為正道武林的中流砥柱。

  雲遊僧人得知隱情,千裏跋涉尋到殺人入魔的他,以絕學《苦海自渡》相贈,道他妻子天資聰穎,雖無法習練此功法,觀之卻可心境澄明,去除紅塵雜念,於苦海中自渡,得自在心。

  他接過秘籍,紅了眼圈,暫放屠刀,快馬加鞭趕回宗門,卻終是遲了。

  本就鬱結成疾、身體虛弱的她,得知向來身正影直、俠肝義膽的他因她而一念成魔,滿手鮮血,害死數不清的無辜性命,走上不歸路,心神俱摧,留下書信一封,服毒自盡,渡過苦海,望以己之死換他回頭。

  他最後見到她的那夜,同兩年前一樣,大雨磅礴。

  小乾震在屋裏被哄睡下,她立在簷下等他,一身素白衣裳。

  換他渾身濕透,奔向她,將她的頭輕輕抱住,按在自己胸膛前。

  她輕輕地抱住他,在他懷裏,閉上眼睛,再也沒醒來。

  那封絕筆信寫著,至死終不悔,望君勿自責,望君還本心,往事盡埋葬……讓阿震一無所知地長大成人,即便身在黑道,亦要心向光明,做個頂天立地、俠肝義膽好兒郎。

  他在她墳前,在大雨中枯坐一天一夜,木然翻看《苦海自渡》,隻覺荒唐,仰天大笑,無聲淚流,雙肩塌下,生了第一根白發。

  所幸,乾震不負眾望地在泥水裏長成了個正人君子。

  她泉下有知,也當……

  不會怪罪他。

  可恨天不遂人願,他親手埋葬了一段血海深仇,又失手造下另一樁血海深仇,乾震身為人子,終究沒能逃過這宿命般的因果循環。

  乾秦恍惚片刻,低頭瞧著自己這雙滿是殺孽的手,眼瞳失去焦距。

  “我娘一定很好看!”乾震笑容綻出,又緩緩斂起,遺憾道,“隻可惜生了我後身子就一直不太好,早早就去了。我已經記不清她的模樣了。”

  乾秦聞言身子微顫,沉默握緊了拳,無聲長歎。

  “爹,那苦海自渡就無有敵手麽?”乾震想起正事,眉頭又蹙起,輕聲試探,“若石老頭兒又殺回來怎麽辦……”

  他看得出,乾秦隱瞞了傷勢。

  父親短時間內,已無再戰之力。

  而他即便把白雲出岫練到極致,恐怕也殺不了石秋風,護不住門人。

  乾秦沒答話。

  “三大絕技中,滄海巫山……”乾震猶豫地開口。

  “震兒……!”乾秦驀地抬眼,情緒激動起來,蒼白憔悴的一張臉,隱隱泛起層血色,眼裏有什麽一閃而過,望著乾震茫然的神色,又垂下眼,靜默半晌,苦笑一聲,重又看向他,語重心長道,“司徒姑娘若非名門正派出身,同你一樣在黑道的泥水裏打滾慣了,那若你情我願,一齊練這門武功克製強敵,守護宗門,便沒什麽不妥。可人家是天上的月,是幹幹淨淨的雲,既被你這混小子給摘下來了,就不要弄髒了,好生護住,哪怕是死,也要護住她,聽明白了麽?”

  乾震怔怔地看著父親,鼻尖發酸,啞然失笑。

  “孩兒自然明白。隻是一時好奇,問問罷了……”

  乾秦點頭,父子倆陷入沉默,一時無言。

  室內微光明滅撲朔,明暗交替,長明燈下,飛蛾在撲火。

  兩人對坐的影子映在窗紙上,門外葉陵默然回首,暗自做了決定,悄然離去。

  她自小長在黑道,在泥水裏打滾慣了,非是天上雲與月,不過是風中轉蓬,一片飄零葉。命是白雲宗的,魂也是,清白也是。

  這是乾震的家,也是她和青龍的家。

  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守住的。

  “爹,白雲宗短時間內,再經不起腥風血雨了。實在不行,咱們遣散門人,逃離紛爭,遠遁江湖吧。隻要您活著,我們都還活著,那無論身在何方,咱們的家就還在。就像天上的雲,四海飄蕩,卻又無處不在。”乾震紅著眼圈,笑道。

  “好。”乾秦也跟著笑,出人意料地默許了。

  乾震愣了下,回過神來,喜不自勝,解脫般,一把抱住父親。

  “天亮之後,召集門人。”乾秦拍了拍他的後背,眼尾笑紋舒展。

  “好!”乾震笑得像個孩子,痛快答應,拜別父親,急匆匆回去。

  乾秦坐在榻上望向窗外,繼續打坐療傷,一夜未眠,群星逐退,天色將明。

  一聲清脆鈴鐺響起,越過群山溪水,乘風而來,撞進他的耳裏,聲若洪鍾。

  他驀地睜開雙眸,眼瞳有血色一閃而過,神色木然呆滯,冰冷僵硬不似活人,呆坐片刻,緩緩側首,眯起狐狸般的雙眼,冷笑一聲。

  “葉子!大半夜的去哪兒了?我找了你好久,你……”青龍遠遠望見葉陵回來,急三火四地衝過去,剛鬆下去的一口氣在看清她滿身的新傷後又緊急倒提回來,險些背過氣去,一把握住她肩頭,悚然道,“你這是幹什麽去了,怎麽傷成這樣!宗內又發生什麽事了?”

  葉陵安靜地瞧著他,等他劈裏啪啦問夠了,從懷裏摸出一本染血的書冊。

  “這什麽?”青龍劈手躲過書冊,隨意翻了翻,忽然變了臉色,一把合上,更加悚然質問道,“不是,你拿春宮圖幹什麽?!”

  葉陵闖過密閣七道機關已然力竭,此刻被青龍這不著邊際的質問一激,險些翻過白眼直接栽過去,抬手狠狠抓住他的肩膀支撐身體,目光垂落書冊。

  青龍疑惑地追著她目光再次看向手中書冊,翻過來,看見“滄海巫山”四字。

  “這,這!”他錯愕萬分,對上她沉靜似水的目光,秘籍似著了火,燙傷他的手,“啪”一聲掉在地上。

  瓶頸無數次,刪掉重寫,昨晚十一點找回點感覺,寫到淩晨三點半,今兒醒來後繼續寫,寫到下午三點半,總算寫好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