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九章 白雲出岫苦海渡ii.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9      字數:5077
  星點火光綴成一線,遊走山林,直上玉龍峰,奔望雲台而去。

  蒼涼月下,如墨點染的巍峨高山似被利斧從中劈裂,赤金火紋明明滅滅,蜿蜒盤旋,上達雲天。

  青龍挽起袖口,一刀斬斷銅鎖,踹翻大門,塵灰彌漫中,衝進死牢。

  傷疲交加的眾弟子踉蹌起身攀住牢門,看見那襲青衫,心頭一熱,眼睛明亮。

  玉龍山巔,望雲台上,紅衣玄袍的石秋風立於獵獵春風中,端杯清酒,俯瞰山下,又仰首望月,沉吟許久,對天遙遙一敬,一飲而盡。

  “什麽狗屁忠心,連亡命之徒都算不上,不過一群貪生怕死的雜碎罷了。白雲宗啊白雲宗,時至今日,終究是氣數將盡,老夫苦心經營數載,欲力挽狂瀾,到頭來也不過螳臂當車,無趣,無趣。”

  石秋風朗聲大笑,一揚手,擲了酒杯。

  “石長老,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火光自身後蔓延鋪開,在風中飛揚跳躍,一人的影子被拉長,逼近自己。

  “你回來了。”石秋風回眸轉身,望向陌生又熟悉的乾秦,上下打量,低笑一聲,“這才幾年光景,你竟憔悴成這樣。”

  乾秦笑而不語。

  “朱雀向來貪生怕死,沒什麽忠義可言,玄武城府極深,叛起主來也是一馬當先,他如今敢叛我,他日也必會叛你,這樣厲害的一條狗,你堂而皇之地驅使,不怕睡夢中被咬掉腦袋?”石秋風戲謔道。

  玄武抱劍而立,冷眼瞧著他小醜跳梁,勾唇笑笑。

  乾震與葉陵對視,心中所想同石秋風一般無二。

  “玄武,自始至終,都是本座的人,不曾變過。這些年,留他輔佐石長老,打理宗門,也是本座的授意,隻可惜……一起打過天下又如何,權勢麵前,什麽情義都不值幾錢了。”乾秦搖頭道。

  “乾秦啊乾秦,你當老夫奪位是為一己私欲?”石秋風怒極反笑,無比失望,“白雲宗自創立以來,為庇護投奔而來的眾兄弟,不涉江湖紛爭,隻求險中富貴,青龍堂經營賭坊,白虎堂經營碼頭,朱雀堂經營妓院,玄武堂主掌刺殺,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就算與所謂正道糾纏不清,也不過是小打小鬧,兄弟們吃香的喝辣的,安生度日,快活不已。”

  “可自從當年你一意孤行去奪什麽滅魂和七星龍淵,就將宗門拖進了萬劫不複之地!卷入這場紛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誰也無法全身而退!老夫為保宗門不蹈合歡、天羅覆轍,遂了你的意,哪怕你音訊全無,死生不知,也一邊繼續嘔心瀝血爭奪神兵強大宗門,另一邊苦心搭上官府權貴的線,替他們做些見不得光的事,換取出海倒賣貨物的機會,做好兩手準備,無論入江湖還是出江湖,都能護住宗門富貴無恙。”

  “可笑的是,你這寶貝兒子生在黑道,卻端起白道的宅心仁厚來,處處與老夫作對!奪不到七星龍淵與滅魂就罷了,竟與七星龍淵劍主廝混出個拜把子兄弟來,胳膊肘往外拐,狼心狗肺不說,還搶了世家名門的大小姐來當媳婦,給宗門引火燒身,罡氣盟圍剿白雲宗之日近在眼前了!”

  “老夫好不容易搭上官府權貴子弟的線,也被他給從中作梗,燒斷了!假惺惺說什麽,黑道有黑道的骨氣,不做膏粱子弟的殺人刀,不欺負老弱婦孺,不義之財不到迫不得已不可取,連人家公子哥大街上逼良為娼的破事都要管,淨得罪了些不該得罪的人!”

  “老子惹了滔天大禍拍拍屁股就走,小子又把自己當成名門正派來了,這倒好,你們父子倆是活得任性瀟灑了,眾弟兄卻要跟著你們喝西北風,跟著你們株連送命,你們捫心自問,對得起大家夥兒麽?!”石秋風將壓抑忍耐多年的掏心窩子話一股腦倒了出來,兩眼通紅,唾沫飛濺,抬手指著乾秦父子,“自私的是你們乾家人,不是我石秋風!老夫真想圖個破宗主當,早在你失蹤那年,乾震小兒尚年幼時,就大肆屠殺,將白雲宗收歸己有了!又何必等到今日?”

  望雲台一片靜默,隻餘火把燒灼的劈啪聲。

  不少弟子聽罷此言有所動容,神色各異。

  石秋風說得不是沒有道理,對他們這些亡命之徒而言,忠義的前提,是有福同享,而不是有難同當。

  更何況,白雲宗是黑道,何必拎不清自己身份位置,惹禍上身呢。

  罡氣盟也並不會因為白雲宗做過好事,改邪歸正,而放棄誅滅他們。

  人群漸漸有了騷動。

  石秋風微微一笑。

  “石長老,好人都讓你做了,好話也都讓你給說了,本座還能說些什麽呢?”乾秦低低笑了聲,神色在火光下晦暗不明,漸漸斂去笑意,聲音肅然,“本座年少時,也是名門正派子弟,因遭同門陷害,才成了棄徒,四海漂泊,見過不少同病相憐的後輩,決定創立白雲宗,為命途多舛的大家謀個安身立命之所,聯合起來對抗腐爛的官府與虛偽的正派,共享富貴,也共扛風雨。”

  “犬子身處泥淖卻不失道義仁心,作為父親,本座很滿意,並不覺得有何可笑之處。起初雖做了些不太體麵的買賣來維持生計、發展壯大,但多年來並未欺負過窮人和老幼婦孺,白雲宗也從未對外宣稱自己是黑道,行正影直,不過是世人偏見,給扣了黑道帽子,便也認了下來,無所謂名譽怎樣。”

  乾震聽聞此處,眼眶一熱,默然抿了抿唇,此前對父親生出的諸多疑慮盡皆煙消雲散。

  司徒念眨眨眼,心道原來是這樣,白雲宗的人似乎並非大奸大惡之輩,也有著俠肝義膽,不過是殺人時心狠手辣了些,那既然如此,來日是否可以跟楚伯伯和爹爹他們講清原委,避免一場無謂的流血和廝殺。

  她自顧自想著,忽然就這樣一廂情願地撥雲見日,情不自禁笑了,悄悄拉住乾震的左手,滿眼都寫著,“你們是被誤會的好人,解開誤會,一切都會好的,我們也不用整天將一起死的晦氣話掛在嘴邊了。”

  乾震轉臉看見她展露笑顏,微微一愣,也不知她在樂什麽,難不成,先前當他是個壞蛋,也一咬牙一跺腳,心一橫,跟著他私奔了,如今知道他其實是個好人,甚至有一半名門正派的風骨在,立刻就徹底沒了心理負擔,喜滋滋了?

  於是他也回了個笑,是有點哭笑不得的滋味。

  奈何兩人年少情深卻默契不足,愣是對著笑成了兩岔道,還都不知情。

  葉陵:“……”

  她默默看著兩個傻子莫名其妙笑起來,絲毫沒覺得石秋風和乾秦兩人方才所說的話有什麽值得樂嗬的。

  也許,兩情相悅的感覺,就是光看著彼此就忍不住笑吧?也不分場合。

  “真正把白雲宗黑道名聲坐實的,是石長老。”乾秦抬眼望向石秋風,一字一頓。

  “一意孤行謀奪滅魂和七星龍淵的,是你!”石秋風沉聲喝道。

  “那又如何?”乾秦挑眉。

  “滅門試劍山莊,也是你。”石秋風不住冷笑,“都殺人全家了,行正影直這種話,你也有臉說?”

  乾震呼吸一滯,笑意退卻,麵色蒼白起來,右手緊緊捏住了扇柄。

  乾秦沉默半晌,眉頭微蹙,似是在努力回憶著什麽,最終還是搖搖頭,坦誠道:“試劍山莊之行,本座沒起殺心,是誠心要與易初雲大俠做個交易。至於後來,為什麽會突然動起手,又起了大火,拚個你死我活,本座也不知道……”

  那段記憶似乎被抹去,他隻記得,自己的初衷,並非是殺人全家。

  他為什麽想不起了……

  乾震和司徒念麵麵相覷,心如擂鼓。

  當年那件事,竟然有隱情。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乾震鼻尖一酸,全身都在微微發顫。

  “心虛就心虛,編什麽慌!”石秋風打斷乾秦的沉思,鄙夷道,“你也不知道怎麽就殺了人全家,這話未免也太好笑,你說出去,人家會信麽!沒人會信!”

  “不過也無所謂了。”乾秦忽然眯眼,輕鬆笑起來,“無論當年那一戰有無隱情,和正道的梁子是結結實實地結下了,之後的這些年,石長老也不負眾望地繼續火上澆油,徹底把白雲宗推成正道武林的眾矢之的。”

  “對,沒錯,白雲宗衰微到如今這個地步,你,我,乾震,宗門所有人,都脫不了幹係!這個答案,滿意了?”石秋風越發暴躁起來,他本欲不動刀兵,以口舌揭開乾家父子虛偽自私的真麵目,讓眾弟子想清楚究竟應該追隨誰,再次翻轉局勢,而不是和乾秦這家夥打起沒完沒了的口水仗!

  更氣人的是,乾秦不溫不火耍起賴,這口水仗他竟然還打不贏!

  乾秦似乎怔了下,隨即失笑,心平氣和說道:“本座沒想求什麽滿意的答案。隻是看石長老想要單純講講道理,那便奉陪到底,當然,石長老若失了耐心,想同本座真刀真槍動起手來,本座自當……”

  “成王敗寇。”石秋風抬手打斷乾秦的話,冷著臉恨聲道,“你敢不敢單槍匹馬同老夫一決生死?!誰贏,白雲宗就追隨誰!”

  乾秦想說什麽,又被他厲聲打斷,繼續強調:“老夫不會手下留情!”

  “好,不過,本座會手下留情。”乾秦認真答道。

  司徒念忍不住笑出聲,又強行繃回去,心道乾震也算是隨了爹。

  人群裏又有了些騷動,許多弟子都在強忍笑意,石秋風氣得胡須發顫,袍袖迎風大展,雙掌虛握成拳作引弓狀,拉開架勢,身形下沉,不動如山。

  “父親。”乾震瞧著乾秦依舊憔悴的一張臉,心下不安,畢竟他被囚了這麽多年,身體受創嚴重,也難能精進武功,石秋風養精蓄銳多年,既能口出狂言,必有依仗,不容輕敵,他想不理會這無賴的賭約,助父親一臂之力。

  乾秦衝他緩緩搖頭,又看了眼他身旁的嬌俏丫頭,眼角笑紋舒展,撂下句“保護好你自己的女人就行”,赤手空拳走上前,負手而立,衝石秋風一頷首。

  “你的兵器呢?老夫不想欺負你。”石秋風冷聲問。

  “丟了……”乾秦低頭看了眼空無一物的手掌,沒回想出個所以然,又缺心少肺地淡淡一笑,“沒關係,不礙事。”

  乾震聞言,正欲把自己的玄鐵折扇遞過去,石秋風卻已是忍無可忍,從來沒遭受過如此羞辱,怒喝一聲,揮掌一掃,狂風卷石平地起,滿山火把皆一晃而滅,眾弟子趔趄低呼,乾震一把拽過司徒念後退幾步,目光卻緊隨父親,隻見後者麵不改色側身躲過淩厲一掌,抬手抓住石秋風手腕,向前一推,又撤半步,兩人身形似黏在一起,方寸之間拳來掌往快成一團虛影。

  “閃開!”乾震忽然皺眉,大喝一聲,抬手一掌推向觀戰的葉陵。

  話音未落,被山崩地裂的隆隆巨響轉瞬淹沒。

  幾乎是同一瞬,身在望雲台中央的乾秦旋身翻落,咬緊牙關對上石秋風迎頭迅疾劈來的三掌,身形一滯,後退半步,靴底堅硬茶園石地磚裂開蜿蜒蛛網,山巔震顫似地龍翻滾,第三掌似慈悲佛陀豎起手掌,硬生生擊透他的背脊,挾著滔天海潮般,撲向圍觀的眾人,葉陵所在位置首當其衝。

  葉陵及身邊子弟受掌力壓製身形被縛,乾震一掌推來破了禁製,她順勢側身就地一滾,撞開兩個下屬,於碎石崩塌砸落前避讓開石秋風那掌,氣血翻湧喉頭一甜,嘴角見了血,她狼狽抬頭一看,身後陡峭山壁赫然印著個巨大漆黑手印,沒來得及閃避的五六人已被摧斷全身筋骨血脈,塌成一堆模糊血肉,燒焦的斷線木偶般堆在山壁前,濃稠的血順著石階滑落,毛骨悚然。

  “苦海自渡……”乾震愕然回首望向石秋風,喃喃自語。

  石秋風半生不近女色,清心寡欲,蟄伏近十年,竟偷偷練成了白雲宗三大鎮派絕技之一的苦海自渡掌。

  能與苦海自渡抗衡一二的,唯有另外兩門絕技——白雲出岫與滄海巫山。

  滄海巫山須陰陽雙修,性命同修,修煉者武功進益可一日千裏,同生共死,可此功法因始於人欲,對修煉者的反噬也極大,隨著內功修為更上層樓,性情會發生變化,再清心寡欲的人也會日夜欲火焚身,巫山雲雨不止,甚至走火入魔,抓些童男童女來行采補之術,總歸是門不怎麽體麵的邪功,乾秦拿到秘笈後翻看一遍便封禁起來,不許門人修煉。

  也不知當年合歡門門主將此功法贈與乾秦是抱著何種旖旎心思,但這已經不重要,碰了一鼻子灰的女人後來連帶整個門派一齊葬身天方鬼域,來了個塵歸塵、土歸土,乾秦有妻有兒壓根沒打算碰這邪功,卻也沒有焚毀它,隻是沉默地埋進塵灰裏,同故去女人的一廂情願做個伴兒,不再見天日。

  石秋風清高,不屑於找個女人修此功法,也不敢。

  他可不想跟個女人一起莫名其妙地同生共死,還是孑然一身最為強大。

  而白雲出岫,是乾秦獨創的暗器功夫,無秘笈,不外傳,隻有下任宗主才有資格得其親授。石秋風想偷學,也沒門路。

  隻能為了練成苦海自渡,當了半輩子苦行僧,一大把年紀還沒嚐過女人滋味。

  所以這些年他是真的憋屈,好不容易想要翻盤,奪走白雲宗,乾秦好死不死偏生這時候回來,腦子還有點毛病似的,說著顛三倒四狂妄至極的話,他不想念什麽打天下的舊情了,隻想一掌拍死這早該上西天的老小子。

  乾秦又趔趄退了半步,堪堪穩住身形,鮮血自緊抿的唇角溢出,愈來愈多。

  石秋風毫發無損,眼中燒灼著癲狂殺意。

  白雲出岫作為暗器功夫,是需要獨門兵器的,赤手空拳,無法施展。

  “爹!接住!”乾震咬牙衝前,將玄鐵折扇拋擲過去,乾秦卻抬手一揮,將其蕩回兒子手中,身形疾退三尺,縱身騰空而起,展開雙臂揮動雙掌,一聲斷喝,金鐵嗡鳴聲大作,山巔流雲飛卷四散,殺意爆燃,錚錚鏗鏗冷冽刮擦聲響成一片,震耳欲聾若金戈鐵馬,大軍壓境,陣前齊喝,滿山所有弟子腰間手中長刀短劍齊齊出鞘脫手,直衝雲天,在乾秦掌下連綴紛飛,於月色下凝作萬千懸滯扇頁,隨著並起的食中二指,如滂沱暴雨,落向石秋風苦海自渡的慈悲佛陀。

  乾震臉色蒼白地佇立其中,仰首望著白雲宗至強二人一戰定勝負生死,在漫天的血色殺意中,袍角飛卷,幾近定不住身形,自覺人如螻蟻,命若草芥。

  苦海無邊,回頭無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