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二章 生死相隨重明蠱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9      字數:3672
  “鏗”的一聲,燭盞翻倒,微弱火光一閃而滅,燈油流淌,自案沿滴答落地,連綴成線,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靜寂黑暗中,尤為刺耳,仿佛粘稠的血自刀尖滴落。

  案前的人緩緩舒展開繃緊的身子,咬緊齒關,再次抬掌聚氣,又是冷到骨頭縫裏的疼,第五次,心脈裏殘留的霜寒劍氣於一瞬之間將沉於丹田與遊走周身經脈的內氣盡數擊潰碎散,幹幹淨淨,分毫不留,當真是名副其實廢人一個,他目眥欲裂,忍著劇痛抬起膝蓋一腳踹翻身前的案幾,一應物事撒落滿地。

  細密冷汗自額角滲出,劃過臉龐,楚子鈺驟然蜷起不剩幾分溫熱的身子,哆嗦著,額頭死死抵住同樣冰涼的地麵,像條垂死的狗。他憤恨地嘶吼,卻衰弱得隻餘氣音,自齒間崩出,聽起來倒像是嗚咽。

  好冷,好疼,好不甘心。

  該死,也不知道那丫頭是怎麽熬過去的。

  念及此,心神卻是一動,他這算不算是,走她走過的路,與她共苦。

  人活一世,來路歸途多是孤獨,沒好命與意中人同甘,能共苦也是不錯的。

  好歹有個伴兒。

  心下稍慰,楚子鈺以手肘撐地慢慢爬起,倚牆而坐,思緒一片混亂。若要奪他人內力修為化為己用以壓製這道劍氣,前提是他能催動真氣,動用武功,可如今他這副樣子,竟是連這唯一的生路都斷絕了。

  還是那句話,除非有人甘願傳功,可他知道這沒可能。

  原來無能為力到極致便是這樣的感覺,除了放狠話,什麽都做不了。

  最終還是要寄希望於父親臨走前所承諾的“一臂之力”,也不知究竟是什麽,多半也是安撫他的空話罷了。

  他咬著青白的唇,哆嗦著抱膝縮坐在黑暗中,兩眼發直,胡思亂想。

  “少宗主,睡下了?屬下奉命來送件東西。”門外響起坎的聲音。

  江少右?奉命送東西?

  楚子鈺心神一凜,立刻明白過來,忙掙紮著起身想要去開門,趔趄邁了兩步又滯住身形,低頭瞧見滿地狼藉,怕被人看見嘲他慫包隻會拿物件撒氣,慌張地蹲下身去扶側翻的案幾,哐當一聲,門外的人聽見動靜,欲推門進來察看,他忙疾聲喝令:“放門口就行了!你走吧。”

  “這恐怕不行,沒有屬下在旁指引,少宗主未必懂得如何用這東西。”坎知趣地收回推門的右手,左手捧著個帶鎖的盒子,恭立門邊笑道。

  屋裏的人靜了片刻,再沒應聲,又聽見搬動物事的稀裏嘩啦聲,坎雖瞧不見,心裏卻清楚,暗暗發笑,麵前的門猛然打開,露出張蒼白陰鬱的臉,他行了一禮,徑自進屋。

  “嘖。”黑袍書生東張西望,在案上尋見燭盞,正欲點燈,卻發現燈油已空,目光一瞥,瞅見一旁未及清理幹淨的汙漬,自顧自從懷裏摸出火折子,吹亮了,回頭衝屋主笑侃,“屬下奉宗主之命前來贈蠱,不過,出於好心,還是想多一句嘴。”

  “一旦做此決定,可真就沒有回頭路了,來日再回首,便是黃泉路。少宗主,好死不如賴活著,山雨欲來,流血千裏,多少人拚了命想活呢,局中人都巴不得立刻退隱江湖,過回平凡人的日子,您又何必逆流而行,把自己葬送。”

  這是他的真心話。

  楚子鈺聞言隻是冷笑,就著飄搖火光,死死盯住坎手中的那隻盒子,戲謔答道:“退隱江湖是功成名就的大俠心心念念的,我一敗塗地,有什麽好退隱的。我意已決,不必假惺惺來勸。這是什麽蠱,能助我恢複武功麽?”

  “此蠱名為重明,十年飲血,浴火重生。”黑袍書生輕笑一聲,自袖口摸出把精巧的鑰匙,解鎖打開盒子,隔板兩側各有一隻指甲大小、漆黑油亮的硬殼蟲,在火光下隱約泛起一層青芒,躁動不安,發出刺耳的尖鳴,“哢”的一聲盒子重新關上,蟲鳴聲滅,楚子鈺眉頭微蹙,隻覺得“重明蠱”三字耳熟得緊,似是在何處聽過,來頭不小。

  “重明蠱出世那年,江湖大亂,為了搶奪這東西,黑白兩道死傷無數,最終令尊率領罡氣盟中人,與武林四大世家聯手,屠了苗疆肖家寨,奪得此寶物,封存起來,立下誓言,不會讓此邪物重見天日,那場紛爭也總算告一段落。”坎眼裏帶笑,寒涼殺意於眉間一閃而沒,佯作無奈,連連歎氣,慨道,“宗主待少宗主還是很好的,連重明蠱都舍得給。”

  楚子鈺抿唇不言,他記起來了。

  當年那場滿是血與火的圍剿早已塵埃落定,成了一樁愈傳愈詭譎的秘聞。

  相傳重明蠱的煉製,耗費整整十年,以千人為祭。前五年,被種下血蠱的江湖人在笛聲的操縱下自相殘殺,殺到一千時,存活下來的最強者,其骨肉經脈氣血便成為煉製重明蠱的皿。百蠱同穴,又廝殺了五年,寄主一身骨血被啃噬幹淨後,幹癟皮囊自發燃燒,以小刀切進枯朽胸膛,剖心取出浴火重生的那隻蠱蟲,便是當之無愧的蠱中之王。

  因其飲血十年方重見光明,便以重明二字為之命名。

  甫一出世,便被封存,於是這重明蠱究竟有何奇效,皆是道聽途說,無人有明確答案。

  他猶疑一瞬,又想起了什麽,抬眼看向黑袍書生,問道:“怎會有兩隻?”

  “確是奇事,這兩隻似有靈性,並肩作戰咬死了其他蠱蟲,彼此卻相安無事,直到被剖出心髒自火中取出時,才發現二者抱在一起,似情人依偎,竟一同重生。世人並不知此事,以為重明蠱隻有一隻。其實還挺有意思的,屬下覺得重明蠱都可以改名叫做同心蠱了。”坎語氣輕快地娓娓道來,仿佛親眼見過重明蠱出世的情形。

  “真的?”楚子鈺突然起了疑心,眼神怪異起來。

  “真的。”坎認真作答。

  “你究竟是誰。”楚子鈺死死盯著麵前的人,一字一頓,語氣並非疑問。

  答案已經浮出水麵。

  無論江少右承認與否,他都已經猜到,甚至還有更深一層的驚疑。

  “肖家寨未亡人。”坎倒是坦蕩,沒打算遮掩。

  寒意竄上脊梁,楚子鈺抬手扳住案沿,心如鼓擂,還想問什麽,卻又問不出口。

  “宗主知道。”坎一攤手給出答案,波瀾不驚。

  “你,你們……!”他難以想象,有著血海深仇的兩人竟能在同一屋簷下和和氣氣共事如此之久,他們分明也沒有共同的利益,怎麽會……

  “宗主知道我想為族人複仇,也知道我是聰明人,不會自不量力對他下手,或是背叛他,所以敢用我,信賴我,而我確實也會盡心為他做事,隻要他不殺我,也算是合作愉快。”坎手指輕扣盒子,散漫解釋著,像是講述與己無關的一樁小事。

  楚子鈺依舊不信,滿是戒備地質問:“你圖什麽?”

  坎莞爾一笑,輕聲道:“圖活久一點,親眼看見大仇得報的那一日。”

  “恐怕你會失望。”楚子鈺咬牙切齒,他相信這世間沒人能殺得了父親。

  “我不會失望,宗主終有一日會敗在易劍臣和薛靖七的劍下,這是必然,宗主他自己都做好了此番打算,怎麽,不信?不信的話,少宗主盡可以去與他當麵對質,我的所有心思他都一清二楚,但並沒有任何意見。”坎自顧自說完,抬眼瞅見楚子鈺那張又驚又怒、憔悴不堪、甚至有些滑稽的俊臉,幸災樂禍笑了笑,“言歸正傳,少宗主已決定種下重明蠱了是麽?”

  楚子鈺好不容易才緩過勁兒,神色複雜地看著盒子,沒有答話。

  坎當他默認,便繼續講道:“重明蠱至剛至陽,熾烈之氣可與至陰至寒的七星劍氣相抗衡,種下此蠱後,蠱蟲會自經脈遊走周身,打通滯澀之處,而後抵達心脈寄宿其中,終生不可拔除。從此往後,少宗主再動用內力,重明蠱便會克製劍氣,內氣不會消散,甚至更加強橫。不過凡事都有代價,蠱蟲也需要生存,少宗主要想與其和平共處,就需要定期奪取他人內力修為以豢養它,它在填飽肚子的同時,也會將外來內氣盡數轉化為精血補足寄主自身,寄主的功力也會越來越強,一日可抵他人數年之功。”

  楚子鈺心下一沉,北山嶽耗盡半生心血鑽研出的功法,竟與重明蠱相輔相成,這究竟是巧合,還是……

  不待他細想,坎頓了頓又繼續笑問:“少宗主打算何時種下此蠱,今夜麽?重明蠱種下後,三日之內,必須奪得第一份渾厚的內功修為以豢養它,否則會全身血液如同煮沸,經脈寸斷,蠱蟲噬心而亡。”

  三日之內。

  楚子鈺倒吸一口涼氣,神色凝重起來,又蹙了下眉,反問道:“要有多渾厚?”

  坎認真思索,作答:“至少得有個幾十年吧,好歹是內力豐沛的高手。”

  至少不是他江少右這樣的。

  他心裏暗忖,楚子鈺這種人,氣量小,頗記仇,行事不擇手段,連喜歡的姑娘都狠得下心下重手,他倆又是結過梁子的,若不編個半真半假的謊話誆他一下,恐怕種下重明蠱後,第一個死的就是他。

  他神色如常,坦坦蕩蕩,楚子鈺將信將疑,最終還是信了。

  “之後呢?若不定期奪取他人內力,我依然會死麽?”楚子鈺臉色不太好看。

  “是,也不是。”坎暗自鬆了口氣,笑吟吟說罷,屈指敲了敲盒子,“這……同心重明蠱,有兩隻嘛,少宗主隻種下一隻,若不定期奪功,確實依然會死,但若來日把另一隻種在他人身上,令那人順利度過前三日,接下來二蠱連心,生死相隨,兩位寄主便誰都不會死了,說不定還能一起稱霸武林。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屬下相信以少宗主的性子,必定不願長長久久吃這苦頭。”話說一半,剩下一半不必言語,對麵陰鷙的目光已代表其聽懂了他的挖苦,遂無聲一笑。

  重明蠱能克製七星劍氣。

  二蠱連心,生死相隨,稱霸武林。

  楚子鈺反複咀嚼著這些字眼,目光越發灼烈,情難自禁地勾起唇角,欣喜若狂。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有辦法對付那丫頭了。

  她自詡身正影直問心無愧,俠肝義膽,他便讓她跌落雲端,同他一起在泥水裏打滾,雙手沾染畢生都洗不幹淨的汙穢與鮮血,讓她再也直不起那脊梁。

  不是說下了地獄還要再殺他一次麽。

  他先一步在地獄等著。

  楚子鈺重新打開盒子,將右手食指伸了進去,商陽穴一陣麻癢酥痛,種下重明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