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六章 春來萬事逐流去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9      字數:2340
  翌日天明,揚州城外農舍,葉陵推門而入,謹慎朝外張望了眼,合攏門扉。

  掀開陳舊布簾轉進裏屋,她將包袱擱在桌上,瞅見乾震正半蹲床邊銅盆前擰著溫熱的布巾,給昏迷不醒的乾秦擦淨滿身血汙,徹夜未眠已熬紅了雙眼,心裏一陣說不出的滋味,沉默了半晌,終於開口:“幹淨衣衫買來了,給義父換下後,你也睡會兒,換我來守。”

  “我心裏不踏實,睡不著。”乾震背對著她,緩緩握緊父親枯瘦的手掌,澀聲苦笑道。

  “我們何時回宗?此處居所雖然偏僻,但畢竟在揚州邊上,不夠安全。”葉陵拉出條長凳,略顯疲態地坐下,怔怔望著乾震。

  乾震轉頭看過來,無奈歎道:“至少得等父親醒過來。石老頭兒狼子野心,終於快要演不下去了,嗬……宗內已近乎分裂,我的威信再高,也懾不住玄武、朱雀兩堂的人,隻有父親安然無恙,親自回去清理門戶,才能扭轉得了局麵。”

  “若是……一直不醒呢?”葉陵聲音輕不可聞,望著空處發呆。

  這是最壞的結果。

  日光透過窗欞,寂靜無聲地灑進裏屋,一地清寒。

  微塵遊於其間,翩然起落。

  乾震聞聲垂眸,抬手在虛空中抓了一把,緩緩合攏手掌,眼角彎起一個弧度,天真無邪般輕笑一聲,神色認真地轉臉望著她。

  “那我們四人就棄了白雲宗,隱姓埋名,藏於山野,逍遙快活,就像小時候那樣!”他講這話時語氣輕挑,似是消遣她,可她知道,這是乾震掏心窩子的話。

  葉陵想起年少幾樁往事,一陣恍惚。

  “要不再叫上李棄那傻小子?”乾震思忖了一番,摩挲著下巴笑起來,“咱們四個跑路,留他在宗內,恐怕小命不保。”

  “你是認真的麽?”葉陵回過神來,失笑。

  乾震又揉了揉鼻子,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咕咕——”窗欞一聲輕響,一物從天而降,乾震抬眼一瞧,是隻肥美的鴿子,縮著脖子邁了兩步,歪頭靠在那裏不再動。

  他下意識咽了口水,方才一番打趣,心神鬆懈下來,腹中饑腸便開始撂挑子。

  葉陵起身,上前幾步抓了鴿子,取下竹筒裏的紙條看了眼,神色有些微妙,抬眼對上乾震發直的目光,失笑道:“你這什麽表情……”

  “青龍的信?”他堪堪收回目光,長歎一聲。

  “嗯,但是內容有些古怪,不知道那混小子又在搞什麽名堂。”葉陵說話間鬆了手,被某餓貨盯到全身發毛、不寒而栗的肥鴿立馬撲打翅膀躥了出去,倉皇間掉了根羽毛,正落在葉陵發頂,滑稽不已。

  乾震覷著她,把笑聲壓抑在喉間,托腮正經問道:“我看看?”

  接過紙條,定睛一看,是潦草狗爬的幾列字:

  嘿,兄弟這回給你帶了份大禮!

  不過葉子恐怕想取小的狗命,還請以命相護!

  落款畫了坨分不清是蛇是龍的滑稽圖案,還綴著嘴角咧到天上的不羈笑臉。

  乾震:“……”

  葉陵:“……”

  “我怎麽,忽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他怔怔瞅著字條,恍惚間似乎看清了字句裏隱晦的聯係,有了個猜測,卻又希望猜錯。

  “既然是禮,對你而言,總歸不會是什麽壞事。”葉陵心細,也隱約猜到幾分,卻並沒有動怒,隻是自嘲一笑,幹脆利落換了話題,“餓壞了吧,我去下碗麵。你趕緊給義父換上,他愛幹淨,醒來時必定會嫌棄自己邋遢不像話,在咱們跟前失了麵子。”說罷,她將包袱裏衣物取出拋至他懷中,拎著在城裏攤販處買來的吃食轉身出了裏屋。

  乾震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麽,葉陵已經離開,他望著微風徐徐吹起布簾一角,心頭一暖,無聲笑笑,轉身扶乾秦坐起,給他換了衣衫,又新打了盆熱水,耐心洗淨父親髒汙的長發。

  幾縷白發穿過指間,他下意識數了數,數了一會兒又後知後覺一個恍神,似從夢中驚醒,望著父親憔悴蒼白的一張臉,悲從中來,鼻尖發酸。

  八年前,他曾趴在父親肩頭數白發,仔細扒拉出三四根刺眼的白發後,父親並不管“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那一套,堅持讓他給順手拔掉,笑著感慨原來自己也會有老去的那一天,大業未成,豈能服老?

  誰知沒過幾日光景,試劍山莊一役後,父親戰敗失蹤,受盡折磨,迅速老去,而他還沒來得及長大,練就獨當一麵的本事,就成了個沒爹的傀儡,提早品嚐了明刀暗箭、權力傾軋、虛偽逢迎的滋味,要不是有青龍和葉陵陪伴左右,勉強守住了半個家,如今的乾震指不定在哪個犄角旮旯裏喝西北風。

  八年很短,又很長。

  短不過一個彈指,長似恍然已過半生。

  素雞麵的清香隨風飄入裏屋,縈繞鼻尖,將他追憶往昔的神思拉了回來。

  他短暫忘卻陰謀算計、腥風血雨,發自肺腑地開心起來,深吸一口麵條的香氣,仿佛他們已歸隱山林,過起了平淡卻又有滋有味的小日子。

  “有醋麽?”片刻後,他端坐在桌前,笑吟吟望著放下麵碗的葉陵。

  葉陵挑眉,也不帶笑意,反問:“飛鴿傳書給青龍,讓他路上買點?”

  乾震愕然,訕笑起來。

  “別瞅我,我又不是醋壇,憑空給你變不了醋。”葉陵抄起筷子用細布擦幹淨,微笑著回了句,埋頭斯斯文文吃起麵來,不再理會。

  接下來的幾日,兩人輪流榻前照看乾秦,去揚州城探聽消息。

  江湖還算平靜,沒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罡氣盟和天宗那些人,亦皆未歸。

  可乾震的心卻越來越沉,近來從客棧酒肆茶館裏的江湖客口中得知,正月初十蘭陵謝家滅門,正月十五關中長安秦家滅門,正月十七雁門沈家為保老小性命,家主攜風鳴簫假意投誠,率江湖客前往嵐州與天宗交手,大雪覆血河,死得幹幹淨淨,就像是屠殺。

  若北山老兒所言非虛,楚子鈺與天宗殺手團一路追蹤易劍臣、薛靖七至北境未歸,根本無法出現在蘭陵、長安、嵐州,那隻能說明一個事實,楚立親自出手,且僅憑一己之力,使得無數江湖豪傑灰飛煙滅,立春那日還能若無其事現身洛陽觀禮,完全不被人懷疑,這等令人背脊生寒的強大力量,恐怕易劍臣與薛靖七聯手也對付不來,並且……四十九件兵器似乎快要集齊,清理完蝦兵蟹將後,楚立的屠刀恐怕就要對準白雲宗的脖頸。

  他拿不定主意,隻能在日複一日的煎熬中,等待乾秦醒來。

  第五日,沒等到父親蘇醒,卻先等到了歸來的青龍。

  還有那份大禮。

  徹底亂了他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