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一章 譬如人間煙火色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9      字數:4479
  正月二十一,立春。

  天光刺破層疊的雲,灑落漫無邊際的曠野山林,春風倏然過境,草野寒意漸消,馬蹄踏碎未融幹淨的積雪,逐著南來的風而去。

  不過半日光景,蠻族少年模樣的肖陵披著滿身塵霜,策馬踏進渾夕山下的一片林子,緩行四望,留神觀察著所有不尋常的痕跡,滿心焦慮。

  轉眼三日已過,他自那夜起兢兢業業追蹤著兩人的行跡,卻似是被兜了圈子,累死累活跑遍北境南邊大半個草場,一路打聽尋覓,顛簸得身子骨都快散了架,也沒易劍臣和薛靖七的半分消息。

  不過也不算是全然徒勞,他至少確定了兩人尚未離開北境的事實,於是毅然撥轉馬頭,於立春日到來時,終尋到此地。

  卻遲了一步。

  日光正盛,肖陵驀地勒馬,俯首蹙眉將雪地上一串馬蹄印看了個真切。

  馬蹄印朝向西南,是離開時留下的。

  他逆著崎嶇山路上的淺淡印記一路往北找去,不出所料,尋到一處逼仄的山穴,地上有零星幹涸血跡,伸手摸了把火堆裏焦黑的殘燼,肖陵站起身,轉頭望向蒼茫成一片的雪青色山林,長舒口氣,總算有了線索。

  若他沒有猜錯,他們是今晨離開的,此刻循蹤追去,日落前應當找得到他們的落腳之處。

  肖陵翻身上馬,揚起馬鞭,朝西南方向疾速追去。

  其實他不知道自己留在這裏執行這個任務,究竟有何意義。

  縱使找到了易薛兩人又如何,以他的刺殺功夫,恐怕在暗影裏拔出短劍的那一瞬,就會被他們敏銳覺察到,一劍封喉。

  三日前他才親眼目睹了薛靖七出劍的速度。

  他不想去送死。

  肖烈讓他暗中監視他們,做宗主的第三隻眼睛,屆時傳信回宗即可。

  可再然後呢……

  他忽然陷入了極大的迷茫,在馬背上眺望著連綿山脈與寂寥長空,心亂如麻。

  滿身是血的薛靖七在陣中垂死掙紮的模樣,艮死去時僵硬冰冷又蒼白的一張臉,少宗主被一劍刺穿心口時眼裏的絕望和茫然,坤反水後無有悔意盡是鄙夷和嘲弄的冰冷笑容……這一切都讓他覺得,所有人都是那麽可憐可悲,互相傷害,不死不休。

  也許是陣破後,人心就散了吧。

  也許……每個人在最初選擇成為天宗的一把刀時,都是懷著私心的。

  楚立用天門殺陣將他們八人捆在一起,看起來像一條心。而陣破人亡會有什麽後果,他更是心裏一清二楚。

  楚立卻不怕他們背叛。

  有的人不知何故,對他至死忠誠。

  有的人喜歡殺戮和鮮血,在何處殺人不是殺人。

  有的人早起了異心,與他互相利用,不敢背叛隻因力量微薄如蟻,還惜命。

  他們兄弟倆是後者,隻不過肖烈覺得殺人有種獨特的美感,忍辱負重為仇敵殺人也沒什麽不可以,畢竟這世間不過都是偽君子和真小人,可他不行。

  他從來都不喜歡殺人,黏稠的血濺到臉上時,會覺得惡心,這麽多年一直硬著頭皮殺那些素不相識的人,好不容易克服障礙習慣了做一個殺手,卻得知自己效忠之人實則是領頭屠殺他們族人的元凶,當真是荒唐又可笑,令他難以接受。

  從那以後,他出劍的速度慢了。

  執行任務時會整得滿身是傷,那日還險些死在易劍臣劍下。

  不想繼續殺人了,就像在殺陣中一時心軟放過薛靖七,他想也放過自己。

  因此這次的行動看起來沒什麽意義,他卻蠻喜歡的。

  甚至希望那兩個家夥在北境多逗留些時日,他也能心安理得逃避著血雨腥風,過幾日普通人的生活,平淡無聊卻自在。

  日頭墜落西山時,瘦馬在長草坡俯首,孤獨被逝去的天光湮沒,耀眼的火星如鳳凰曳尾,碎散在大風中,將開春的寒夜猝然燒灼起來。

  肖陵牽馬駐足,在一處熱鬧的部落裏尋到了易劍臣和薛靖七,他們被歡騰的人群淹沒,正並肩坐在篝火邊慢悠悠分著酒喝,臉上是少見的輕鬆笑意,明澈幹淨的眼瞳裏,映出來來往往的人影和跳躍飛揚的火光。

  蠻族人在這個特殊的日子祭長生天,所有人都出來慶祝,宰了牛羊點起篝火,痛快喝酒吃肉,圍著火跳著古老的舞蹈,酣醉的笑顏、汗濕的肌膚、肉香、酒香、星光、火光交織成一片,在夜色裏暈染開來,溫暖又歡喜。

  局促立在外圍的他被熱情的牧民推攮進去一同狂歡,肖陵笨拙地跳了幾步,混在人群裏,借機向易薛兩人靠近,卻險些被跳舞的少女絆倒,一個趔趄穩住身子,耳畔響起一串爽朗的嬉笑聲,登時麵紅耳赤,窘迫慌張中轉頭抬眼,正對上薛靖七的目光,心弦一繃,滿身戒備。

  薛靖七無意中看見這個靦腆又笨拙的蠻族少年出糗,此刻迎上他的目光,忍不住抿唇一笑,撕了條烤好的羊腿拋給他,沒等他回神,徑自仰首飲盡碗中酒,起身離去,跟在易劍臣身後擠出人群,跑馬去了。

  肖陵捧著油膩滾燙的烤羊腿在原地直愣神,那清亮又藏著不羈銳氣的目光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無論如何都無法與三日前所見的她重合起來。

  他並不知道,此刻的他已無殺心,滿身殺意戾氣斂去,又頂著張樸實憨厚的臉,縱然頸側傷痕猶在,其實薛靖七壓根認不出他的身份。

  因此,才有了這份意料之外的善意。

  可這份“萍水相逢”的善意,微不足道,卻讓他記了很久。

  “她好像……人挺不錯的,不是所有正道都是偽善吧。”

  除了實力上的畏懼和心理上的利用之外,肖陵對薛靖七這個“仇敵”的情感又多了一份別的什麽。

  說不清,道不明,也許是一顆種子,埋進土裏,來日會長出什麽難舍難分的恩仇,隻有來日才知道。

  北境夜裏的風極長極烈,縱然是春風,也與江南截然不同,吹得兩人衣袂獵獵翻飛若展翅白鳥,負劍少年借著醉意縱馬高歌,側首對上並轡少女染著粲然笑意的眼眸,心中一動,不懷好意地彎起眉眼,一拍馬背縱身翻躍至她的身後,隨即雙臂向前一攬,嬉笑著將人揉進懷裏,溫熱鼻息噴在她頸側,薛靖七耐不住癢,驀地用力勒馬,一聲嘶鳴過後兩人翻落馬背,滾下草坡。

  易劍臣以手臂護著傷勢未愈的她滾了幾下,停下時仰首對上她因氣惱而微微眯起的眸子,懊喪又委屈地訕笑著鬆開雙手,懶散躺在草野裏,長籲口氣。

  “想要我的命,就直說。”薛靖七勉力克製著因痛意帶來的喘息,以手肘半撐起身子,居高臨下俯首看他,目不轉睛,眼裏清冷,卻帶著揶揄的笑,柔和又熾烈,像是今夜喝的酒,讓他醉死其中,不複醒來。

  他隻是笑,心滿意足地笑,深深地回望,在她眼瞳裏看見自己的倒影,有幾分情動,愈來愈烈,就像大風吹卷原上草,野火遍燃山上雪,從今,往後,一發不可收。

  寂寥長夜,風吹草野,他們在月光之下接吻,依舊青澀又笨拙,卻染著濃烈的情動心動,在反複進退中認真摸索,進步飛快。

  她吻著他的眉心,吻過他的鼻梁,吻住他的唇,溫柔綿長,鼻息間的熱氣纏綿在一起,滑落脖頸,及至衣衫裏。易劍臣閉目微微蹙眉,胸膛激烈起伏,伸手去按她的背脊,無意中扯掉了薛靖七束發的帶子,長發散落下來,撓得他臉上和心裏都發癢,再難忍耐,手指揪緊發帶,纏繞指間,驀地按住她的後頸,發起反攻。

  上下倏地顛倒過來,薛靖七深陷在草裏,炙燙的呼吸幾乎被掐斷,抬起手欲抵住他的肩膀,卻被反手捉住,十指相扣,按回草裏,愈發收緊。

  從未如此放肆過。

  活了二十載,內斂克製了二十載,再深重的情義都埋藏心底,一切都表現出清淡如水的模樣,端方自持,溫潤如玉,就連揮劍殺敵時,都慣常留有三分餘地。

  對人對己,皆是如此嚴格,藏鋒於匣,不破禁製。

  可那滿身枷鎖,在今夜終於被彼此打碎,就連放肆,都心照不宣。

  是啊,他們縱然武功蓋世,身負重任,也終究是凡夫俗子,有著數不清的缺陷和傷痛,有著人世間最原始的情與欲。可幸的是,他們如此相似,又如此契合,就連彼此間的殘缺都契合如兩枚本應一體的玉墜,他是紅塵裏的另一個她,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草野間的夜風很冷,兩人卻折騰出一身的熱汗,神智快被洶湧如江浪的情欲燒成灰燼,易劍臣半撐起手臂,俯首看她,在眉心落下虔誠一吻,又想起黃羊峪預言山壁上的破爛結局,狂喜轉為苦澀,千萬種說不清的情緒梗在心口,催得他又隱隱紅了眼角。

  “阿靖。”他抬起手輕輕撥開薛靖七濕透的發,與她額頭抵著額頭,輕輕喘著,似是歎息,說的話卻認真又鄭重,像是起誓,“你相信我麽?從前我是劍鋒,你是劍鞘,去了我的心魔,護了我的性命;從今往後,你若成劍鋒,我便做你的劍鞘,我會護住你,一定會護住你,你願意拿自己的命來賭上一賭麽……?”

  “你最近怎麽……這麽喜歡發誓,天公都快記不下了。”薛靖七愣了半晌,輕笑一聲,抬手揉了揉他的頭,寵溺地摟住他。

  易劍臣卻不答話,隻是用他帶汗的額頭往下蹭,埋首在她的頸窩,閉上眼睛,將濃烈的酸辛強自按捺下去,貪戀著她的溫度。

  “劍臣……”她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情緒起伏,他分明愛欲未消,卻在強自壓抑著什麽,隻是安靜地蹭著她,一動也不動,有些反常,心裏不由得生發出一個念頭,沉默許久,喉頭一滾,輕聲問,“你,想要麽?”

  “什,什麽?”易劍臣詫異地仰起半張臉,沒反應過來。

  薛靖七沒再重複,隻是垂著眼眸思考半晌,耳根頸側的緋紅愈來愈深,像是鼓足了勇氣作出決定,緩緩抬膝支起右腿,伸手去碰束腰的衣帶。

  他呆愣著低頭看見她這一舉動,後知後覺明白此言何意,驀地漲紅了臉,全身的熱血一股腦衝進頭頂,慌亂中抓住她的手腕,俯身將她一把撈進懷裏,語無倫次地解釋:“阿靖你誤會了!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想要,不不,其實很想要,可,可是……不是現在,你別生氣也別誤會……我也不知道怎麽跟你解釋……!”

  險些開始胡思亂想的薛靖七,被易劍臣顛三倒四的這番話給徹底繞暈,一時怔在那裏,下頜抵著他的肩膀發呆。

  “你身上還有傷呢,我豈能趁人之危。”他終於把舌頭給捋直,認真回答。

  她想了想,在心底裏感激了一番他的溫柔體貼,剛想大言不慚地說有傷也不礙事,你情我願不算趁人之危,卻被易劍臣的下一句話給徹底噎住。

  “而且……萬一我們有了孩子,怎麽辦?還沒決戰呢,還會有數不清的打打殺殺,你若這次……那往後可怎麽辦,很危險。”他低低咳嗽幾聲,無措道。

  這混小子當真是思慮周全。

  薛靖七啞然,偏了下頭,抬眼看見他身後的滿天星鬥,放空片刻,蹙眉認真點頭應聲道:“是這個道理沒錯。”

  “不過,這種事,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她神思恢複清明後,半推開懷裏的崽子,一臉嫌棄道。

  易劍臣聞言有點委屈,小雞啄米似的偷吻了下她的唇,眼睛亮得驚人,撒嬌道:“決戰後一定,你答應我好不好,那時候可不許跑。”

  “看心情,滾蛋。”薛靖七一把推開這不要臉的君子,似笑非笑回敬道,坐起身吹風。

  “還我。”她還是不習慣散下長發的感覺,轉臉看向易劍臣,伸手去拽猶自纏繞在他指間的發帶,後者卻逃,又變戲法似的從身上取出一條手工編織的紅色束發繩帶,喜滋滋在她眼前晃了下,扳過她的肩,在身後不由分說地以手指挑起幾縷她的長發,柔聲道,“你總是一身素,看起來過於冷清了,明明溫柔又英氣,那麽耀眼,需要有點明亮的顏色。這發帶是我這幾日親手所編,算是定情信物,如今親自給你束發,以後可不許換了,聽見沒?”

  “我覺得……紅色有點,太娘了。”薛靖七小聲抗議。

  易劍臣手上動作一滯,額角突突直跳。

  “一直以為隻有成親時我才會係這種顏色的發帶……糟了!”薛靖七猛然想起一事,轉身看向易劍臣,後者一臉疑問。

  “立春,今日立春,是念兒和夏侯淵成親的日子!”

  兩人麵麵相覷片刻,無比默契地想起一個人,異口同聲道:“乾震!”

  (第五卷完)

  第一次寫如此豪華的嬰兒車,捂眼睛,踩刹車差點把車給翻掉哈哈哈哈哈!

  第五卷終於寫完了,我giao!嚶擊長空,第六卷要開始暗黑刀了,提前預警,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