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二章 曾經滄海盡相托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9      字數:2291
  為了給這冤家順毛,不讓他胡思亂想到離奇之處去,薛靖七無奈暗歎,隻好偽裝得徹底些,一瘸一拐沒走多遠就服軟,任由他再次將自己負在背上前行。

  如此,易劍臣心裏總算是舒服了。

  翻過連綿起伏的山坡,淌過湍急清冽的水流,眼見日頭向西墜落,天色一寸寸暗將下來,明月緩緩升起,穿過層雲,不緊不慢追隨其後,他負著她已連續走了幾個時辰,卻似不知疲倦,任憑她如何在耳畔絮叨,也死活不願將她放下休憩片刻,隻是自顧自傻樂著,也不知在樂什麽。

  清寒月光透過掩映枝葉,碎得斑駁,如水屑般灑落穀中,化為浮沉飄散的碎銀,被滾滾澗流卷走,與他們擦肩而過,明明滅滅。

  “話說媳婦,你真的不覺得累麽?”她安靜地伏在他溫熱的肩背上,雙臂虛圈著他的脖頸,此刻略一偏頭便能看清他額上細密的汗,考究似的盯了半晌,抬起右手以袖口輕輕拭去他額角鬢邊的熱汗,收回手靜默半刻,歎了聲,下頜抵在他肩頭,小貓似的輕輕問了句。

  “不累……!”他察覺到她的細微動作已沒有先前那般疏離,心裏踏實又歡喜,聞言立刻彎起眉眼,想要痛快回答,誰知確實累到了,這一口氣險些沒上得來,逞英雄竟逞得有氣無力,後麵緊急找補,硬是把“累”字拽得扭了音,聽得薛靖七悶聲低笑,驀地抬起手。

  溫涼柔軟又帶著薄繭的手指輕輕蓋住他的雙眼,迫得他心頭一跳,耳頸立時浮起一片淺紅,先前被她拭去的汗又爭先恐後覆了一層,不得不停下腳步,微微側首,對她的行為表示不解。

  “馬兒受驚狂奔不肯停下時,雙眼被輕輕捂住,看不見前路,就會自然而然放慢腳步,溫順停住。我曾在揚州街頭如此馴過驚馬,倒沒想到,這招對你也管用。”她忍俊不禁揶揄起來。

  他錯愕一瞬,啞口無言,隻覺得又好笑又好氣。

  “說正經的,趴這麽久,你不累,我手腳都快麻了,快放我下來,活動活動筋骨。”薛靖七挑眉輕笑,一本正經地找借口。

  他卻仍有猶疑。

  “我腿都傷成這樣了,追雲步再厲害,在你眼皮底下我也不能插翅膀飛了,你就這麽不舍得放手?”她哭笑不得。

  “我怕放下你,你又執意要自己走,再不讓我背了。”易劍臣悶聲說了實話。

  薛靖七聞言訝然,心裏打了個突,抿了抿唇沒說話,心裏亂糟糟的,不得不承認這家夥太懂她有時也不是什麽好事,想演戲都演不成,沒意思。

  “我是不是又說中了?”他似笑非笑反問。

  “說中又如何,也沒有獎勵。”她終究是不擅長嘴皮子功夫,憋了許久,才憋出這麽一句不痛不癢的反駁。

  “怎麽沒有獎勵?再背你走一段就是獎勵。”他一笑而過,繼續前行,拐過一個彎兒視野變得開闊起來,忽然認真道,“我看前麵隱約有火光,好像還有車馬,咱們今夜去蹭個火,問問路,如果運氣好,說不定還能被捎上一程,早點尋到個溫暖的住所,也方便你好好養傷。現在雖已開春,天還冷得很,枕天席地寒氣入體,你現在的身體根本受不住。”

  她聞言又是長久的沉默,而後啞然失笑,滿心感慨。

  “……雖然不知你為何如此執著,但還是謝謝你對我這麽好。”她收起那副吊兒郎當的痞氣模樣,語氣轉為鄭重而認真,客氣得又讓人覺得疏離起來,易劍臣眸色一黯,微微側首,卻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這一場反複進退的追逐終究還是沒有盡頭。

  就像是被不斷拉緊的弓弦,在箭出離弦的那一瞬之前,注定煎熬。

  他決定先坦白。

  “阿靖,我不知道你在陣中經曆了什麽,也不知道你究竟在害怕些什麽,我隻想認真告訴你,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一直在。刀山,火海,哪怕是下地獄,我易劍臣都會與你同歸同去。不論你變成什麽樣,都是我最喜歡的模樣……就算你心性大變,變成殺人如麻的魔頭,與天下人為敵,我也會像如今這般守著你。”

  那夜所見情形又湧上心頭,催得他雙目一熱,鼻尖發酸,難受得緊,頓了半晌,見身後之人靜悄悄的,沒有回應,又輕輕一笑,鄭重補了一句。

  “我不輕易對人允諾,隻怕到時做不到徒傷人心。但我現在對你允諾,字字發自肺腑摻不得假,你可願……放下戒備全身心信我一回?”

  薛靖七被這一樁猝不及防的山盟海誓給當頭兜住,腦海裏空白一瞬,錯愕又悵惘,感動卻落寞,一時之間怔在那裏竟有些無措,連呼吸都下意識放輕,小心翼翼,似是生怕驚擾到這美好卻脆弱的承諾,不敢直麵。

  傻瓜,我從來都信你的。

  可很多事,無關喜不喜歡,相不相信,還要看老天成不成全。

  我隻是……對所謂命運,從來都沒什麽信心。

  易劍臣屏住呼吸,遲遲等不到答複,有些倉皇失意,張口還想說些什麽。

  “心性大變,殺人如麻,與天下人為敵?聽起來還挺刺激。”她驀地莞爾一笑,清了清嗓子沒正形地回應他,“為了防止易少俠身敗名裂,我可要努力做一個清清白白的好人,莫要將你拉入地獄同下油鍋。”

  易劍臣:“……?”

  聽到這人慢了一百拍還不著調的答複,他恨不得將其扔到河裏清醒一下。

  “我不滿意,重新說。”他悶聲哼唧道。

  “這麽難伺候啊……”薛靖七頗感傷腦筋,倦懶抱怨了聲。

  “還剩最後一次機會。”

  “誰知道你想聽什麽答案啊。”她隻是憋笑。

  易劍臣索性停下腳步,蹲下身子將人丟了下來。

  “早知道這招管用我白天就用了!”她單腿蹦了幾步,笑吟吟接住拐杖撐著身子感慨不已。

  他謹慎地扭頭看了眼就在不遠處烤火的生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麵前之人,執拗地想要聽到明確直白的答案,讓自己安心。

  去路被攔,見他分外認真,她也不再插科打諢,深思熟慮片刻,幽幽答道:“好,我們擊掌為誓。你若不棄,我又怎會離你而去,我信你,你也要信我。可若有朝一日你迫不得已選擇放手,我也不會在原地等你。”

  他聽到了她的答案,苦笑不已,雖與先前預想的不太一樣,卻也足夠真實。

  兩人擊掌三次,相視一笑。

  可命途輾轉,一切皆為伏筆,今日歡愉,亦是他日悲苦之始。

  隨口幾句揶揄,在無常命運洪流的裹挾下,許成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