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章 寒風染起千層霧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9      字數:2171
  “……薛靖七,我不等你了。”

  還未傷愈的肩頭被他瘦削有力的手指緊緊扳住,後脊驀地貼上冰冷堅硬的牆壁,痛得她下意識蹙起眉,卻沒有反抗,隻是垂著眼眸漠然而立。被他禁錮在逼仄狹窄的空間裏,感受到他倉皇又痛惜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亂箭如雨,而她千瘡百孔的身心早已趨於麻木,此刻竟莫名有些釋然。

  方才她沒有掙脫他的壓製,卻在他情動時側首躲開了那個吻,說不清是懼怕、嫌惡、抵觸抑或是愧疚難堪,那一瞬難以掩飾的疏離被他全部看進眼裏,他俯首在她頸側許久不動,直到指尖的溫度由灼熱變成冰涼,透過幾層布料刺得她打了一個寒噤,抬起的手臂在半空僵硬片刻,指尖堪堪擦過他的衣衫,頹然落下。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隻聽見他在自己耳畔落下一聲極輕的歎息,艱難澀聲說了這麽一句話。

  一個等了很久的答案。

  挺落寞的,卻也在意料之中,並非不能接受。

  就是到來的早了點,怪不舍得。

  畢竟,他們共同經曆了那麽多,才走到這一步,可惜……

  她沒有給出任何反應,沒有解釋,沒有挽留,哪怕連眼角都沒有泛紅,平靜得令人心寒。

  她不知道他是何時離開的,隻是長久地倚牆而立,低著頭若有所思,有什麽東西爭先恐後湧上鼻腔,激得雙眼也變得模糊不清起來,令人討厭。

  注定孑然一身啊。

  身子又冷又熱,像在烈焰寒潭裏浮沉,頭痛昏重,思緒混作一團,全身無力,似是燒糊塗了,又困在夢魘,無法蘇醒。

  昏沉中好像有熟悉的溫度在額上短暫停留,稍縱即逝,又有遙遠的話音在呼喚她,她迷迷糊糊聽不真切,喉頭一動卻發不出聲音。

  中途短暫醒過一次,帳子裏光線昏暗,分辨不出白天黑夜,她側首看見身旁空無一人,就連他的劍囊都不見蹤影,帳內沒有半分他的痕跡,心裏空了一瞬,兀自發了一會兒呆,精神不濟的她很快又模糊了意識,繼續昏睡過去。

  “阿靖,醒醒,先把這碗藥喝了,再繼續睡。”

  這次的聲音近在耳畔,不似幻覺。

  濃鬱刺鼻的苦藥味將她從不斷下沉的夢魘中拽了回來,發燙的後頸被溫涼的手指輕輕攬住,而後是肩膀、脊背和後腰,她短促地喘息著,被起身時周遭傷口的牽動徹底激得清醒,費力掀開眼皮,看見易劍臣聚精會神端著碗黑糊糊的湯藥正在徐徐吹涼,抬眼對上她的目光,展顏一笑。

  這一笑,讓她又恍惚了一陣,夢境與現實交織翻覆,真假莫辨,死寂的一顆心重又緩慢跳動起來。

  他還在。

  她驀地垂下眼眸,又倉皇閉上雙目,將不合時宜湧上來的水汽打碎遮蓋下去,牽動唇角綻出淺淡的笑意。

  “挺苦的,但能退燒,你忍耐下。”易劍臣自己嚐了口,整張臉皺成一團,又盡力調整好表情,笑吟吟將一勺湯藥遞到她嘴邊。

  她乖乖喝了,濃鬱的苦澀之後,竟有回甘。

  “挺好喝的。”她啞著嗓子輕笑一聲。

  他難以置信地眨了下眼,蹙著眉尋思了會兒,忍俊不禁道:“那就多喝點兒,甭客氣,外頭還有一鍋呢。”

  薛靖七:“……”

  雖然秘密與心結依舊埋藏心底,撕裂的傷疤未能愈合,但兩人此刻都心照不宣地選擇各退一步,放縱般暫且隻顧眼前,珍惜當下,將那些難以麵對的禍根拋諸腦後,破罐破摔。

  人生苦短,糊塗些才能活得痛快。

  哪怕明知是不歸路,無有善終。

  半鍋滾燙的苦藥灌進去,她又睡了一覺,痛快淋漓地出了身汗,總算燒得沒有那麽厲害了。

  在她昏睡時,他動作極輕地挽起她傷腿的褲管,察看傷勢,重新換藥包紮固定。

  確如她所說,這玉墜能夠加快傷勢痊愈的速度,是個神物。照這樣看,不消半個月,她這身傷就能好個七七八八,騎馬打架都不會有什麽大的影響,倒也令他鬆了口氣。

  若有所思摩挲著自己頸間那枚玉墜,易劍臣苦笑不已,本以為自己是因身子板兒結實才向來不懼受傷生病,沒想到是托了這東西的福,那次醉春風毒發,無藥可解卻奇跡般活了下來,必定也是……

  他倏地想起什麽,心如鼓擂。

  這兩枚玉墜必定藏了什麽起死回生的秘術,才能誤打誤撞救下他的性命。

  那她呢……?

  應當也能救得了才是。

  再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他忽然從千頭萬緒中找到了努力的方向,壓在心頭的重重陰霾被微光撕開一道縫隙,深呼吸一口氣,緊張又歡喜,鼻尖發酸。

  抬起手臂以袖口擦去她滿頭的冷汗,他安靜地注視著她,目光沉靜如秋湖,在心裏暗自起誓:“阿靖,我不會讓你死的。二十四歲……你現在剛滿二十,我們還有四年的時間,一定會有轉機的,我一定會尋到法子護住你,一定會。”

  她曾是他在暗夜血色裏摸爬滾打時抬頭窺見的一束天光,將他拽回紅塵俗世,嚐遍人間溫情,逐漸學會放下冰冷的仇恨,做回真正的自己。

  可如今這束天光越發微弱,就快要被陰謀算計、血海深仇和無盡苦痛碾得粉碎,他怎麽忍心看著她重蹈他的覆轍,甚至以更決絕的姿態粉身碎骨,以身殉道。

  “薛靖七,這次換我守護你。”

  他神色無比認真,雙手握住她滿是汗的左手,抵在眉心,輕聲許諾。

  身後的簾子被輕輕掀開,滿心關切的婆婆悄聲探進半張臉,想瞧瞧這丫頭的情況有沒有好轉,正瞅見易劍臣低頭許諾的那一幕,於是會心一笑。

  “丫頭退燒了麽?”她輕聲問了句。

  易劍臣聞聲回頭,將薛靖七的手小心翼翼放回毯子裏,起身來到門邊,持手躬身鄭重道謝。

  婆婆笑著擺手,摸出一小包幹奶酪來,塞在他手中,輕聲囑咐道:“她喝了那麽多苦藥,醒來後肯定嘴裏發苦,這個給丫頭吃,就當做是你的心意。女兒家都心思細膩卻又羞靦,很多事情未必會說出口,你要比她想得更周全,才能照顧得好人家。”

  他再次道謝,訕笑著撓了下頭,連連稱是,像是個見嶽母的愣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