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八章 雪破霜摧闔目去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9      字數:2643
  再次睜開雙眼時,他恍惚了一瞬,勉強適應光亮後,看見滿天落霞之下漸趨冷清的長街,攤販收拾好貨物紛紛離去,三兩遊人與他擦肩而過消失在長街盡頭,蒼青色的夜很快漫過瑰色的層雲,天光越來越黯淡,沒過多時這條街便隻剩下他一個人。

  卻沒看到她。

  他想知道劍十九究竟代表著什麽,想知道他們兩人的結局。

  不知自己立在這裏發怔做什麽,想要邁開步子去別的街巷尋她,易劍臣此刻才驚覺自己竟無法操縱這具身子,別說自如行動,就連眨眼蹙眉這等細微的動作都無法控製,隻有神智還屬於當下的自己,就像一縷神思嵌套進另一個自己的軀殼裏,透過他的雙眼去看一切。

  心裏忽然沒來由生出些懼意,他望著寂寥的長街在黃昏中暗將下來,天地隻餘大風扯動酒旗的獵獵聲,還有駿馬百無聊賴前蹄刨了下磚石地麵的脆響。

  他隨著自己的視線看去,身後一匹四蹄雪白高大神俊的黑馬正溫順地蹭著他的手臂,心裏正訝異,還未仔細打量,卻見它忽然躁動起來,烏黑眼睛裏倒映出第二人模糊不清的身影。

  易劍臣怔了一瞬,驀然回首,看見長街盡頭出現一個單薄的人影,窄袖束腰白衣勝雪,周身帶著一股清冽的寒意,披著暮色向他走來。

  眉間陌生的肅殺冷氣在望見他的那一刻消散無形,笑意從她憔悴卻明亮的雙眼裏漫開,她抿唇淡然一笑,加快了腳步,向他奔來。

  見她安然無恙,他喜不自勝,眼角眉梢盡是粲然笑意,亦飛奔過去,一把攬過她的肩背和腰身,擁入懷中,感受著她真切的溫度,無聲大笑,原地飛旋幾圈,衣袂在風中翻飛,日暮雁歸黃昏暖,沉醉忘卻人間事。

  薛靖七緊緊攬著他,埋首肩上,笑容燦爛。

  他想要鬆開手,扳過她的肩膀好好看一看她的模樣,情難自禁想要低頭吻她,她卻不放手,依舊用力地擁著他,在他耳畔啞聲輕笑道:“再抱一會兒,沒抱夠。”

  他彎起笑眼,寵溺一笑,重又抱緊她。

  她的力氣好大。

  風好像更冷了,他莫名覺得懷裏的人也隨著夜幕降臨變得溫涼,心裏一空。

  腦海裏忽然蹦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和她的結局若是相守白頭,那他所見情形應當是閑雲野鶴與蒼顏白發,至少也應當是嫁衣如火共飲杯酒,然而他們定格在此刻,總覺得哪裏錯了……

  哪裏錯了。

  易劍臣指尖發冷,想要掙脫懷抱,去看她的雙眼,她卻死命攬住他的肩背不鬆手,似是知曉他心中所想,壓抑著不正常的呼吸,依舊輕鬆笑道:“別鬆手……別回頭。”

  她的話音很輕,近在耳畔,卻虛無縹緲,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其吹散。

  但他卻敏銳地捕捉到,她說這句話時,已用盡全力。

  “阿靖……!”他喉頭一滾,聽見自己的聲音也開始發抖。

  “……聽話,這是我最後一個願望。”她依舊在笑,聲音越來越弱。

  他整個人愣在那裏,沒有違背她的意願鬆開手,因此看不見她的神情,隻能聽見耳畔越發淩亂短促的呼吸聲,還有強忍疼痛時破碎在喉嚨裏的極輕一聲悶哼。

  她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大,攥緊他肩背的衣衫,可身子卻越發靠在他的身上,不住輕顫,氣力在迅速流失。

  又是一聲壓抑的悶哼,他感到肩頭一熱,有熟悉的血腥味道在風中飛散。

  一顆心被刀子攪得稀爛,近乎停止跳動,他雙目被灼得滾燙,發了瘋似的想要掙開懷抱好好看看她,有數不清的問題想要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麽,她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是誰傷的她?!是中間哪一步錯了,才會走向這樣的結局!

  可是他根本控製不了這具身子!為什麽那時的他就像一個傻子,麻木地緊緊抱著她,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回頭看,任憑她的生命流逝到終點……

  萬念俱寂,一片空白,他根本無法接受這個結局。

  “想睡就睡吧,不要強撐了……”他聽見自己哽聲低語,帶著笑意輕聲揶揄道,“傻瓜,你強撐了十年,太累了……睡吧,我會守著你,一直守著你。”

  他也死命攬著她,按在自己肩上、懷裏,給她溫度,不讓她倒下。

  “易劍臣,我今年……二十四歲。”她帶著苦澀的遺憾淚中帶笑,死死抵住他的肩膀,看見血色在他幹淨的衣衫上漫開,有點難過,“我從來都不怕死……可我沒活夠,不舍得……”

  他再也堅持不下去,淚落如雨。

  她這一生,甘短苦長,聚少離多,盛名時隕落,如燦爛煙火轉瞬即逝。

  天地不仁。

  又如何能甘心?

  “但我不後悔……”她的聲音已經消散在風中,無所畏懼地淡然一笑,“如果能重來,我還會選擇這條路……”

  “隻是負了你,有些愧疚。”

  這是她最後一句話。

  她靠在他的肩上再無動靜,攬住他肩背的雙手鬆開落下,有鮮血從指尖滴落,大片殷赤之色浸染白衣,成為天地間唯一的顏色。

  他依舊緊緊抱著她,望著層雲裏最後一線天光褪盡,怔怔出神。

  易劍臣心裏發空,鬼使神差想起老人說的那句話。

  “多麽驕傲的一個人啊,就像渾夕山巔的大鷹,縱然折翼墜落,也是最令人欽佩的勇者。”

  她確實也是這樣的人。

  可是他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

  天地驀地倒懸,強烈的眩暈讓他眼前一黑,惡心得想吐,懷裏一空,腳下一個趔趄重心不穩,頹然跪倒在地,膝蓋的痛楚將他的神思驟然拉回此時此刻,冷風穿過山穀,他重新睜開雙眼,臉上一片冰涼。

  “怎麽……?”老人見此情形吃了一驚,忙過來扶他。

  他雙臂撐地俯身閉目,說不出話。

  “未必全作數的。”老人猜到了什麽,不再追問,隻是沉默半晌,苦笑道。

  “您的孫子……”易劍臣長籲出口氣,將所有翻覆的情緒強自按捺下去,扯出笑意爬起身,望向老人,試探問道。

  老人卻隻是歎氣,又去擦火鐮,卻有些手抖,擦不出火。

  “我什麽都沒看到,一片漆黑,什麽都沒有。”老人放下火鐮,在一旁的大石上坐下,低聲道,“人應該沒了。已死之人是沒有將來可言的……所以什麽都沒有。”

  易劍臣垂眸而立,黯然不語,壓抑得幾近窒息。

  “不過沒關係……!”老人忽然局促地笑起來,臉上皺紋更深,“人早晚都會死的,有時候庸碌地老去,不如壯烈地赴死。我希望他是戰死的……作為一個出色的刀客,在戰鬥中殞身,對他而言其實……是最好的歸屬。”

  可是他看見老人眼裏的光越發黯淡,一夜間仿佛又蒼老了許多。

  “也不知道那孩子走的時候,想不想家。”老人忽然哽咽,又立刻抬手抹去蒙住雙眼的水霧,大笑幾聲,爽朗慨歎,“不過我要告訴老婆子,寶貝孫子在中原武林混得很好,成為頂厲害的刀客,還娶妻生子,有了自己新的家。他在我們老去之後,會帶著妻兒回北境,落葉歸根,在家鄉牧馬放羊,終此一生。”

  “你小子到時候可不要說漏嘴,聽見沒有?”老人起身笑了下,使勁拍了下易劍臣的肩膀。

  他強忍著濃烈的酸辛,衝老人笑著點頭,算是允諾。

  兩人緩慢而沉默地往回走,夜風穿穀而過,扯動兩人的袍角。

  黃羊峪澗邊峭壁之頂,刀客的骨灰已被山風吹盡,撒落北境的山野河流。

  月光流淌在黑鞘長刀的鋒刃上。

  長刀立於山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