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三章 自認相識則相契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8      字數:4425
  山火未滅,煙塵蒼茫,墨門劍契子弟們四處散開,找尋死去的同伴們,將尚未被烈火吞噬的屍首搬回溪邊的林子,埋在一起。

  藏身暗處的夏侯寒石冷眼看著這一切,擰著眉頭咬了下牙,心中有些微忐忑,想要去確認楊牧成的生死,卻又不敢露麵,怕此時出現在此地會招來猜疑。

  躊躇間,忽聞北邊林子傳來越發清晰的馬蹄聲,他眯起眼睛細看,一人一騎自火光煙塵中迅疾衝出,漸行漸近,那人一身玄色束腰長衣,外罩赤色流雲紋無袖披肩,衣袂被風扯動揚在身後,氣勢不俗,神色肅穆,正是楚立。

  他來做什麽?!

  夏侯寒石臉色微變,遙遙看著楚立勒馬同一個墨門劍契的子弟打聽了什麽,皺著眉頭揚鞭低喝,打馬疾奔而去。

  握劍的手指驀地收緊,他望著楚立離去的背影,思來想去,心裏越發不安。

  難不成,楚立是來演戲的麽……

  如此便能禍水東引,將自己完全摘出去,好把他作為替死鬼賣掉。

  夏侯寒石閉了閉眼睛,沉思片刻,轉身離去。

  溪邊林裏,易劍臣自鞍旁解下水囊,轉頭看了眼不遠處倚樹而坐的人,垂下眼眸,輕輕歎息,踱步過去,在她旁邊坐下,沒有驚動。

  他微微側首,看見她懷揣一隻盛了骨灰的壇子,倚靠著樹幹閉目養神,臉色蒼白憔悴,即便得了一身強大的內功,將反噬的劍氣徹底壓製回去,卻依舊虛弱到極點,令人不忍心驚擾。

  即便睡著,她也沒有徹底放鬆,縮著瘦削的肩膀身子繃緊,滿是戒備,沒什麽溫度的手指緊緊扣著壇沿,眉間微蹙,眼角泛起淺淡的緋紅,分明是疲累到極致,卻不敢睡沉,竭力保持隱約的清醒,像是久經殺伐,滿身警惕的殺客。

  她本不該是這樣。

  看見她昏沉中腦袋一歪,他不動聲色地將肩膀挪過去,怕她驚醒。

  不過,她警覺性太高,剛觸碰到他的肩膀,就身子一凜清醒過來,抬眼對上他滿是心疼的笑眼,怔愣一瞬,沒有繼續靠過去,而是坐直了身子,抬手按了按眉心,低著頭發呆。

  “三天沒怎麽睡,是吧。”易劍臣將水囊遞過去,苦笑問道。

  “嗯。”薛靖七接過來仰首喝了幾口,幹澀染血的唇總算有了濕意,口腔裏的腥甜血氣也被衝淡不少,聞言輕輕頷首,彎起眼角擠出一絲笑意。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他目不轉睛地看著。

  “還好。”薛靖七將水囊遞回去,說話間卻依舊蹙著眉,有些氣力不繼,右手在肩頸心口處不著痕跡地按了下,重又倚靠回去,不再言語,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什麽。

  易劍臣將她的神情細微變化和小動作盡收眼底,心照不宣地點了下頭,輕聲道:“雖已脫離險境,但經脈受損仍不是小事,現下你元氣大傷,什麽都不要做了,我們今夜就帶師父回家,然後你好好休養一段時間。”

  薛靖七聞言卻沒什麽反應,目光從懷中的骨灰壇緩慢移到身旁的七星劍,眼角更紅,殺意凝聚,細白的手指卻被用力握住,一陣溫熱透過來,她聽見耳畔極其認真的話音,“報仇的事,等你養好傷再說,我會陪你一起。你現在的身體已是窮弩之末,不能再折騰了,聽話。”

  她用力地閉上眼眸,將滿心酸澀悲憤按捺回去,緊繃著的雙肩微微塌下,極輕地點了下頭。易劍臣鬆了口氣,伸臂輕輕攬過她的肩,手指撫在她頸側,後者終於卸下防備,默然靠在他肩頭,鋒芒殺意散盡,隻餘下溫和的脆弱。

  “真好。”楚中天遙遙看見這一幕,心裏泛起暖意,輕聲慨道。

  七年來,習慣了傷痛與孤獨,總喜歡逞強的小七,終不再心若轉蓬。

  “嗯。”言子清不知何時來到身旁,眼帶笑意。

  他轉臉看她,神色微妙。

  察覺到他的目光,她卻依舊望著前方,似笑非笑,冷不丁揶揄道:“你不覺得悵然若失麽?”

  楚中天身子一凜,又驚又疑,一時竟無言。

  “畢竟喜歡了那麽多年。”言子清轉過頭來,一臉正經,看不出別的情緒。

  “這……”他忽然覺得臉熱,有些無所適從,訕笑道,“我以前對小七的感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樣啦,就是年少無知,青澀懵懂的那種……說不清是親情、友情還是男女之情的那種複雜的感情,我和楚子鈺那廝可不一樣,我隻當小七是很重要的朋友,她喜歡的我也支持,她討厭的自然我也鄙視,絕對不會為了那點非分之想去做傷害她的事,真的,僅此而已,好朋友,咳。”

  言子清聞言一笑,別開目光,打趣道:“我隨口一問,你緊張什麽,還囉裏吧嗦解釋這麽多。”

  楚中天似是有些氣悶地撓撓頭,一張俊臉漲得通紅,正不知要如何緩解這份窘迫,忽聞身後有急促的馬蹄聲逼近,疑惑地轉身望去,這一看便怔在原地。

  楚立的到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除了易劍臣。

  墨門劍契子弟都神色戒備起來,薛靖七眸中閃過一絲疑惑,左手抱著壇子,右手抓起擱在身側的七星劍,在易劍臣的攙扶下趔趄起身。

  “回來的路上,途徑一處罡氣盟的暗樁,我給楚盟主傳了信,想試探他的反應。”他低聲解釋道,兩人對視一眼,她也立刻明白了。

  “薛四弟,你也在。”楚立勒住馬韁,看見熟悉的麵龐,神色訝然,翻身下馬疾行幾步,滿臉焦急地環顧四周,似乎在尋找著什麽身影,“老三呢,他現在在何處,可還安好……”

  話音隨著一記重拳戛然而止,他並沒有躲,生生挨下,嘴角開裂出血,正欲說些什麽,目光卻凝滯在前方薛靖七懷裏的壇子,心生寒意,再也說不出話。

  薛遠抬手揪住他的衣領,在眾人吃驚的目光下,用力一拽,迫近眼前,低聲怒問:“我就問你一句話,三哥的死,跟你有沒有關係……”

  “你在胡說什麽!”楚立也紅了眼圈,抬手死死抓住薛遠的手,將其掰開甩落,“我再喪心病狂,也不至於對手足下手!”

  “那你來的可真是時候,你早不來,晚不來,現在三哥都燒成灰了,你來幹什麽?!難道不是想親眼確認他的死活麽……”薛遠冷笑著退開幾步。

  “老爹,您別說了……”楚中天見楚立眼中的悲切不似假的,怕薛遠因為成見誤會了後者,隻能硬著頭皮勸阻。

  “這不關你的事!”薛遠餘怒未消。

  楚立見狀,眼中多了一絲柔和,也沒有再與薛遠分辯什麽,垂手而立。

  “薛前輩,是我送信給楚盟主的,他從揚州趕來,也需要時間,因此來晚了。”易劍臣暗自觀察了楚立的神色,怕兩位長輩動起手來,忙上前解釋道。

  “送信給他做什麽。”薛遠勉強消了氣,不冷不熱問道。

  “我和阿靖從青山閣趕往雁蕩,路有千裏遠,不眠不休最快也要兩天半,而罡氣盟距離此處還算近些,我便想著若楚盟主能先行趕來救援,也許能為我們多爭取些時間。何況此次發難者多是正道中人,楚盟主出麵,那些人也許能不戰而退。”易劍臣苦笑搖頭,又接著說,“不過暗樁送信也需要時間,終究還是沒來得及,這不是楚盟主的錯,還請薛前輩息怒。”

  “正道中人,為何會對三弟下手……?!”楚立蹙眉驚疑。

  “楚盟主,您真的不知情麽?”薛靖七語氣極為平淡,低聲問道。

  楚立聞言詫然,苦笑道:“自然是不知。”

  “那您近日可曾見過夏侯前輩?”她繼續問。

  “他這幾日確實不在盟中,楚某沒見過……”楚立尋思了片刻,認真答道。

  話還未說完,不遠處又有人策馬奔近,一身貴氣的紫袍,來者正是夏侯寒石。

  眾人皆是一怔,楚立轉身微微皺起眉,不知夏侯寒石打的什麽算盤,薛靖七卻驟然變了臉色,先前好不容易才按捺下去的怒氣殺意又克製不住,一臉平靜地將懷中的骨灰壇塞給身旁的言子清保管,手指下意識攥緊了腰間的劍柄,上前一步卻被易劍臣給死死拽住。

  “雁蕩出什麽事了?途徑此地,看見大火燒山,又是地動山搖,不少墨門劍契的人在搬運屍首,這裏發生了什麽,看樣子死了不少人。”夏侯寒石翻身下馬,走上前來,神色肅然,一臉疑惑,同楚立先前的反應幾乎差不多。

  “你還敢出現在這裏……”薛靖七殺意愈濃,奈何按劍的右手被易劍臣死死抓住,不能拔劍相殺,隻能咬牙切齒澀聲喝問。

  “薛姑娘好大的火氣,是對夏侯有什麽誤會麽,為何我不敢出現在此地?”夏侯寒石義正辭嚴地反詰道。

  “還在演戲……”薛靖七怒極反笑,冷聲道,“巧立名目,召集那些正道江湖客圍攻墨門劍契,破壞機關總閘,放火燒山,害死我爹和墨門劍契子弟的幕後主使,不就是夏侯大俠您麽!”

  不可捉摸的一絲冷意在楚立眸中一閃而過。

  “你這丫頭休要血口噴人!這種無憑無據的栽贓嫁禍……”夏侯寒石登時紅了臉,怒不可遏。

  “那些江湖客親口所說,我也親眼所見。”薛靖七打斷他的分辯。

  夏侯寒石陣陣冷笑,點頭道:“那你讓他們出來跟我對質。”他心裏暗忖,此前招募那些人時,已囑咐過不準向外透露他的身份,就算有人不小心說漏了嘴,在他麵前也必定不會倒戈招認,他倒是不怕。

  薛靖七靜默一瞬,平靜道:“被我殺了。”

  夏侯寒石聞言更是覺得好笑,死無對證,還這麽理直氣壯地叫囂。

  “我們都可以作證,那些人承認了指使者是你!”先前被薛靖七護住幸免於難的四個子弟紛紛出言,皆是義憤填膺。

  “他們說什麽,你們就信什麽?原來墨門劍契的人都是不帶腦子的麽?”夏侯寒石上前一步,死死盯住薛靖七,話鋒一轉,“丫頭,夏侯與你並無仇怨,這般信口毀人名譽,可不是小事。不過看在你秉性不壞的份上,方才所言就當是兒戲,我不怪你,早日查出真相,才是最緊要的。”

  “並無仇怨……”薛靖七慘然一笑,周身殺氣更盛,一字一頓道,“在雁蕩山,你曾暗算我爹,一劍將其重傷,緊接著,十方客棧那夜,你又與天宗殺手坤聯手殺我,這叫並無仇怨?墨門劍契遭此橫禍,最有殺人動機的,就是你!”

  林成羽和張盛等人紛紛應和,眾子弟拔劍齊指夏侯寒石,皆是滿目悲戚。

  “你胡說八道!夏侯從未做過這等事!定是有人喬裝成我的樣子,嫁禍於我!”夏侯寒石聞言一震,又氣又急,同眾人吵作一團。

  從未見過如此厚顏虛偽之人,薛靖七再也忍不了,將易劍臣之前的叮囑忘到九霄雲外,哪怕拖著傷弱的身子,也要拔劍拚死一戰,逼夏侯寒石承認,讓他在父親麵前跪地認錯。

  她運轉真氣右手驀地用力震開了易劍臣的手,凜冽殺意隨著七星劍半出鞘的那一瞬盡數迸發,不料後者又眼疾手快地按住劍柄,也催動了內力強行讓她收劍歸鞘,薛靖七又驚又怒,正欲出言,眼前忽然一黑,腰身被人攬住,頭一歪昏沉倒在易劍臣的懷裏,他收回拂過睡穴的手指,探手撈住自她手中掉落的長劍,輕聲慨道:“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見到首領突然昏迷,疑是傷重疲乏,難以支撐,林成羽等人也生生止住了攻勢,眾人麵麵相覷,一時竟不知該不該對夏侯寒石動手。

  “大家也不要再爭執了,幕後主使既然有,就一定能夠查出來,有憑有據地查出來。此事就交給楚某了,罡氣盟眼線眾多,消息靈通,想要找到參與此事的幸存的江湖客,並非難事。三弟和墨門劍契犧牲的兄弟們不能白死,楚某一定會擒住真凶,還大家一個公道。”

  “此刻動手,隻會兩敗俱傷,中了賊人的奸計。大家,還是把劍收回去吧,莫要衝動誤事。”一直不吭聲的楚立此刻見到局勢有轉機,終於出言安撫眾人。

  墨門劍契眾人群龍無首,也無法拿主意,不敢貿然以卵擊石,隻好聽從楚立的勸告,收劍歸鞘。夏侯寒石冷哼一聲,拂袖離去,楚立神色平靜無波,凝視著言子清懷中的骨灰壇傷神片刻,衝大家一拱手,也牽馬離去。

  易劍臣將楚立的反應看在眼裏,心裏約莫有了想法。

  “小七這是怎麽了,她沒事吧……”楚中天先前沒看清是易劍臣動的手,以為薛靖七傷勢複發自己昏了過去,擔心得要命,此刻湊過來憂心忡忡地問道。

  “沒事。”易劍臣歎了口氣。

  4307字,寫了六個小時,終於寫完這章了,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