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一章 熾烈肝膽終訣別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8      字數:4083
  雁蕩山腳,溪邊林裏,逃出生天的墨門劍契子弟個個灰頭土臉,席地而坐默不作聲,林成羽紅著雙眼坐在樹下發呆,張盛強忍悲意,悶著頭給林成羽受傷的肩膀處理傷勢,眾人都已知曉顧川殞命之事,起初重獲生機的激動之情已完全被新的傷痛淹沒掉。

  顧川首領已經死了,他們首領大人……也活不成了。

  墨衣染血的楊牧成雙眸緊閉盤膝而坐,右手腕甲已解開,手背上猙獰的蠱紋在袖口處若隱若現,似是活物。

  薛遠撩起藍灰色粗布長袍的下擺,擰著眉頭,在楊牧成身後盤膝坐下,閉目運功,雙掌抵住其後心,將自己的內力盡數送進他體內,希望能幫他運功壓製血蠱噬心的速度。

  他們四人馬不停蹄趕到雁蕩山時,率先找到了已脫困的楊牧成和墨門劍契這些子弟,卻獨獨沒有遇見薛靖七,易劍臣同林成羽打聽了機關總閘所在的方位,獨自策馬找去。

  收針後,言子清沉默地將針囊卷起,看著楊牧成慘淡的臉色,心裏一陣酸澀。蠱紋已蔓延至心口,蠱蟲其實已經涅槃重生,此刻楊牧成還能硬撐著保持清醒,沒有被先前的笛聲控製,變成羅老大那種模樣,真不知是多強大的意誌力才能做到這般……

  她知道,他在等靖七回來。

  “劍臣那小子怎麽去了這麽久,還沒回來……!”楚中天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張望許久都沒看見半個人影,心裏越發擔憂,“小七該不會……”

  楊牧成聞言緩緩睜開雙眼,沒有血色的唇緊抿作一線,想要開口說話,卻是連聲嗆咳,嘴邊又見了血。

  “三哥,靖丫頭不會有事的。”薛遠低聲歎息,安慰道。

  “言姑娘雖然沒有法子解這蠱毒,但願以火針療法一試,若成功,可為你續命幾日,你想要做的事,還來得及慢慢做。現在最重要的是,你凝神聚氣,專心療傷,不要胡思亂想,如此那丫頭才會安心。”

  楊牧成聞言頷首,又閉上眼睛。

  “要不我騎馬去迎一下他們吧!萬一出了什麽岔子,我也能幫忙。”楚中天說著,就大步流星走去牽馬,剛翻身上去,兜轉馬頭,扭頭竟看見林間山路盡頭有人策馬回來了,定睛細看,行在最前麵的正是易劍臣和薛靖七,兩人共乘一騎,後麵還跟著四個子弟。

  他大喜過望,重重鬆了口氣,在馬背上衝那邊拚命招手呼喊,見他們愈來愈近,直接跳下馬來撒歡奔過去。

  “小七!”楚中天看清馬背上的那襲白衣,情不自禁地眼笑眉舒,喊了一聲。

  自那日雁蕩一別,他便沒了她的音信,時常想念,今遭重逢,也不知她有沒有什麽變化。聽說她已經拿到獨屬於她自己的那柄好劍了,並且去青山閣治好了劍氣反噬的內傷,武功也更高強了,一定特別意氣風發吧!

  然而他的笑容才綻開沒多久,就消失在眼角,逐漸轉為驚慌失措。

  她哪裏有回應。

  易劍臣左手摟緊她的腰身,右手用力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後立刻扶住昏迷不醒欲栽倒下來的薛靖七,小心翼翼地抱她下來,走到最近的一棵樹下,讓她靠樹而坐。

  楚中天怔在那裏,木然地扭頭看見,薛靖七歪著頭靠在樹旁不省人事,憔悴的臉色和那襲白衣一樣蒼白脆薄,斑駁的血跡像是潑在宣紙上的朱砂,驚心動魄。他眼裏像是揉進了沙子,酸澀得要命,回過神後手足無措地湊過去,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脈門,瞪大眼睛看向易劍臣,眼裏盡是茫然。

  “她沒能撐得到……”易劍臣眼角泛紅,啞著嗓子輕聲說著,轉頭看向不遠處的師父,更覺得嘴裏發苦,什麽話都說不下去了。

  “什麽意思……”楚中天趔趄著站起身,大腦一片空白。

  易劍臣垂著眼眸沒有解釋,隻是一臉消沉地立在那裏。

  “子清,小七她怎麽了?好像沒什麽外傷啊……”楚中天看見言子清奔過來,急忙讓出位置,目不轉睛看著她給薛靖七把脈,心跳亂成一片。

  言子清卻也不答話,沉默著鬆開脈門,又伸手去摸了下她的頸側,也跟著紅了眼圈,雙肩微微塌了下來,神色黯然。

  “不是,你們倆為什麽都不說話啊!”楚中天感覺自己快要瘋掉了。

  其他人聽到這邊的動靜,都紛紛起身趕過來,楊牧成也掙紮著要起身,被薛遠阻攔,兩人對視許久,後者終究是歎了口氣,攙扶他站起來,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過去,眾人皆讓開一條路,他們看見薛靖七靠在樹下昏迷不醒,而她此生最好的三個朋友就站在旁邊,神色各異,鴉雀無聲。

  “阿靖。”楊牧成鬆開薛遠的胳膊,在薛靖七身前單膝跪下,以膝蓋撐住手肘,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眼裏盡是自責與心疼,壓抑著苦痛,輕聲喚道。

  “爹爹等到你了……”他淡淡笑了下,後者卻是全無反應,根本聽不到他說的話。眼裏的微光驀地黯淡下來,他大致猜到發生何事,隻能啞然失笑,感慨天意弄人。

  “沒有了混元真氣,阿靖此次劍氣反噬,連我也壓製不住。”易劍臣澀聲說罷,跪倒在地,“師父,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她,沒有……攔得住。”

  “這怎麽能怪你呢……”楊牧成輕輕搖了下頭,笑道。

  看到楚中天依舊是滿臉茫然,易劍臣將青山閣和雁蕩山發生的事言簡意賅講了一遍,眾人這才明白前因後果,皆是心緒翻湧,說不出話。

  “總有辦法的。”薛遠沉默地望著這對受盡磨難的父女,一個是他最好的兄弟,一個是他最寶貝的徒兒,深吸口氣,眉頭舒展開來,上前兩步俯身去抓薛靖七的肩膀,自己的手腕卻被楊牧成用力握住,他想要掙脫卻是不能,抬眼對上後者的眸子,楊牧成眼裏盡是笑意。

  “不要浪費。”他低聲笑道。

  “三哥,我不覺得這是浪費。”薛遠認真道。

  “我是說我的。”楊牧成笑著搖頭。

  楚中天和言子清對視一眼,立刻明白薛楊二人所言何意,心裏更是難受得要命,想要出言勸阻,可又哪裏能勸阻呢,在場所有人能救靖七的,隻有他們兩人。

  “師父,薛前輩,你們這是……?”易劍臣那日不在場,一時沒明白兩位前輩在爭搶著什麽。

  “楊牧成你瘋了!你現在還能喘著氣,就憑內功壓製,若由你出手救靖丫頭,她還沒醒,你就死了,你知道麽!她千辛萬苦趕回來,就是為了救你啊!”薛遠紅著眼睛悲憤道。

  “我本來就活不成了,帶著這一身內功死去,真的很浪費,我不舍得。”楊牧成依舊隻是笑,眼裏沒有一點悲意。

  易劍臣驀地紅了眼圈,明白師父想要做什麽。

  “咱們再商量一下,今日我先來,先救醒靖丫頭,你們好不容易才重逢,都沒好好說說話,等到你實在堅持不住的那日,再把你內功給她,隨你的便,我絕對不攔著。而且我早就離開江湖了,留著這內功真的沒啥用處,全都送給我徒弟,我甘願啊。”薛遠用力眨了下眼,語重心長地討價還價。

  “你這是賠本買賣,我不同意。”楊牧成依舊搖頭低笑。

  薛遠還想反駁,楊牧成轉頭看向言子清,認真問道:“言姑娘,你說實話,那什麽金針拔毒療法,最多能為楊某續命多久,你又有多少把握?”

  言子清猶疑一瞬,誠實回答:“最多不過兩日,把握……隻有五成。”

  “你看,是不是賠本買賣,我覺得很不值啊。”楊牧成聞言笑起來,鬆開薛遠的手腕,長歎一聲,抬手按住薛遠的肩膀,認真道,“四弟,你的功夫要留著……我走後,這些孩子在這世上能有所依靠的長輩,就隻有你了啊。有你護著這些小崽子們,我和二哥,還有百裏前輩,才能放心,不是麽?”

  眾人聞言皆淚濕眼眶,薛遠鼻子一酸咬著唇死命搖頭,想要反駁的話一時都梗在了喉嚨裏,如何都說不出了,隻是流淚。

  “你啊,一直都是老樣子。”楊牧成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些往事,拍了拍薛遠的肩膀,鬆開手,斂了笑意,定了定心神,在薛靖七麵前盤膝坐下,扶她盤膝坐正,運功出指疾點她幾處要穴,掌托腋下,向前架起她的雙臂,掌心所經之處,感受到強烈的七星劍氣在她受損脆弱的經脈與髒腑裏衝撞反噬,微不可聞地輕聲歎息,閉上雙眼,撤走壓製血蠱的內力,催動畢生功力,食中二指並作一起,齊齊抵住她的掌心,咬緊牙關壓抑著無以複加的痛苦,傳功於她。

  薛靖七昏沉中痛得仰起頭來,冷汗打濕發梢滴落下來,全身都在不住輕顫,衣衫上的那層薄霜卻逐漸消失,蒼白如紙的臉色也隱隱有所緩和,壓在喉間已久的腥甜血氣終於盡數翻湧溢出,她身子一凜蹙眉咳出血來,勉力將雙眼睜開一線,模糊中看見父親的臉,心裏一暖,想要說些什麽卻沒氣力,連動也不能動。

  “醒了……阿靖醒了!”易劍臣抬手抹了下眼睛,眉頭輕動,哽聲道。

  楚中天和言子清也釋然一笑,薛遠卻看見楊牧成的眼眸已有些被什麽東西染紅,瞳仁已變得不正常,心裏一震,顫聲道:“來不及了!”

  還未等他出手,眾人沒回過神時,楊牧成突然撤掌,捂住心口一低頭,血灑衣襟,下一瞬,恢複意識的薛靖七掙紮著向前跪倒在地,抬起雙臂緊緊抱住麵前的人,將下頜抵在他的肩膀上,淚流滿麵。

  “爹……”

  薛遠卻驚惶地想要出言阻止,楊牧成的眼睛已經變成了血色,恐怕……!

  “靖丫頭!你先鬆手!”

  他害怕失去神智的楊牧成會對薛靖七下手。

  下一刹那卻訝異地發現,楊牧成閉上眼睛後,再睜開,竟變回了黑色。

  “這是……”薛遠愣在那裏。

  薛靖七聞言有些怔愣,感覺到哪裏不太對,緩緩鬆開手,低頭看見父親滿是寵溺笑意的眼眸,還有……插進心口裏的那柄匕首,他的手指緊握刀柄,被鮮血染紅,卻絲毫感覺不到痛似的,隻是衝她淺淡地笑,眼裏盡是心疼和柔情。

  淚水崩落,她震驚又不知所措地怔在那裏,像是被抽走了神魂。

  “差點就來不及了……”楊牧成輕聲咳了下,扯著嘴角笑道,“差點就傷到你……幸好。”

  薛靖七已說不出話,全身的血在這瞬間都冷掉,為什麽會是這樣的結局,為什麽她拚盡一切,最終還是這樣的結局……

  “這是爹爹……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楊牧成的目光黯淡下來,眼裏卻依然是笑著的,他頹然栽倒,卻被薛靖七死死抱住,咬著唇哽咽地說不出話,隻是無力地搖頭,滿臉都是淚水。

  “最後還能見上一麵,說幾句話……是恩賜了。”楊牧成艱難地抬起沒有血的那隻手,擦去她的眼淚,卻越擦越多,啞然失笑,輕聲道,“爹爹求仁得仁,阿靖不必自責……你是個很好的孩子,很好很好的……我和你娘都……此生以你為傲。”薛靖七冰涼的手指攥住他的,極輕地點頭。

  “師父……!”

  “三哥……”

  “楊前輩……”

  “首領大人!”

  易劍臣、薛遠、楚中天、言子清、林成羽和張盛等全部墨門劍契子弟齊齊單膝跪倒在楊牧成身前,皆是目光灼灼,滿心悲戚,無聲哽咽。

  “下輩子,再和你們,分一壇酒喝。”

  染血的手指鬆開匕首,掉落在旁,楊牧成靠在薛靖七的肩上,閉上雙眼。

  熾烈肝膽,心決然,終是一去不複還。

  明朝少年邀同醉,白頭人間何處你。

  薛遠歪頭笑了下,抬頭望向青山烈火,昏雲逝水,似是回到當年。

  4000字,刀還有十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