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一章 少年燒魄赴以追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7      字數:3615
  天明,大雪依舊,天地蒼茫。

  林成羽抱劍立於風雪中,望著走在前麵的三人,感慨萬分地哈了口白氣,抬頭眯起眼瞅著漫天的雪,心裏暗道再這樣下去,大雪封山,還沒來得及離開的弟兄們可要在此地多待些時日了。不過這樣也好,難得清閑,大家圍爐而坐喝酒聊天也是快事,被風雪留在這裏,也能晚些離別。

  可有的人,總是來去匆匆,再大的風雪也留不住啊。

  “劍臣,這個你收好。”楊牧成停下腳步拽住易劍臣,將一個不起眼的錦囊塞進他懷裏,將聲音壓得極低,“若有大事發生,不知如何做才對,就打開錦囊,按照我說的做。不可提前打開,不可將內容告訴阿靖,這是為師的命令。”

  易劍臣有些怔愣,微微蹙起眉,想要詢問理由,卻看到師父對他輕輕搖頭。

  “你們在說什麽悄悄話?”薛靖七轉身,看見兩人落在後麵,正低語什麽,心裏疑惑,踩著雪往回走了兩步。

  “我跟劍臣說,現在就算是正式把我家丫頭交給他了,希望你們以後可以一直相知相護,照顧好彼此,不要讓我操心。”楊牧成看見薛靖七走過來,溫柔地笑起來,伸手拉起她的手,放在易劍臣的手上,認真道。

  “說這種事,怎麽還神秘兮兮的……”薛靖七雖然半信半疑,但聽到父親這麽說,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堪堪縮回手去,藏在狐裘下的衣袖裏,指尖還殘留著易劍臣的餘溫,低下頭抿起了唇,矜持地不敢去看他們的臉。

  易劍臣也是一陣耳熱,看著身旁之人的窘迫模樣,心裏暗自發笑,登時便打消疑慮不再多問,伸手不著痕跡地按了下衣襟裏的錦囊,對楊牧成持手俯身行禮,認真答道:“是,師父,劍臣定不辱使命,會全心全意地對阿靖好,保護好她。”

  楊牧成溫和笑著,頷首說道:“走吧,該上路了。”

  易劍臣笑著點頭,拉起薛靖七的手,轉身往馬車走去。走了幾步,薛靖七驀地停下腳步,回頭看見楊牧成負手立在茫茫風雪中,墨色長衣在風中翻卷扯動,他巋然不動,臉上依舊掛著淺淡溫和的笑意,目不轉睛地瞧著她。

  阿靖,堅持走下去吧,我一直都在你身後,一直都在。

  不要回頭。

  回頭就舍不得了。

  薛靖七低下頭,躊躇了一瞬,鬆開易劍臣溫涼的手指,轉身奔了幾步,大風扯起狐裘和白色長衣,她看見楊牧成露出訝然的神色,滿心酸澀地用力抱住他,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做,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如此不舍,隻是閉上雙眼,埋首在他的肩頸處,紅了眼眶。

  楊牧成回過神來,神色動容,左手也抱住她,束著腕甲的右手遲疑著抬起,輕輕摸了下她的頭,拂去落在發間的雪花,慨然笑道,“阿靖真的長成大姑娘了,這個頭都快有爹爹高了。”

  “好啦,該走了啊。”他輕輕拍了下她的肩背,鬆開手,看見她紅著雙眼,無聲落淚,心裏一陣難過,卻依舊掛著那副笑容,雙手觸上她的臉龐,以指肚輕輕抹掉她的眼淚,揶揄道,“別哭,不然眼淚會結冰。這麽大的人了,還跟個小孩子似的。”

  薛靖七啞然失笑,點點頭,抬眼看他,低聲道,“那我走了……你也要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

  楊牧成點頭答應,揮了下手,讓她走。

  她轉身離去,上了馬車,掀開車簾時背影滯了一瞬,終究是沒有再回頭,厚重的簾子落下,徹底遮住了她的身影。

  易劍臣揮手,同楊牧成和林成羽道別,扯起馬韁,調轉車頭,馬蹄踩碎積雪,烏篷馬車轉眼間就被蒼茫風雪湮沒幹淨,再看不到背影。

  楊牧成負手立在原地,遲遲不走,臉上依舊是淺淡的笑意,眼中卻逐漸透出一抹悲涼色,浸濕了眼眶,好似飛雪進了眼裏,灼燙又冰涼。他忽然開始咳嗽,咳得停不下來,伸手掩住嘴邊,有刺目的血色從指間溢出,林成羽遠遠見到,大吃一驚,忙奔過來扶住他,看見他咳出的血,一顆心狂跳起來,顫聲問道,“這不是劍傷能引發的……首領,您到底是怎麽了……?!”

  楊牧成擰起眉頭,搖頭不語,在林成羽的攙扶下,趔趄著腳步往回走。

  大雪滿山,馬蹄濺起碎雪泥漿,車輪滾滾碾過被雪鋪滿的陡峭山路,留下兩道車轍逐漸凍結成冰。

  薛靖七抱膝縮坐在鋪了羊毛軟氈的角落裏,解開易劍臣的牛皮劍囊,取出那柄還有些麵生的黑鞘嵌銀七星劍,手指緩緩握住冰涼的劍柄,屏住呼吸,拔劍半出鞘。劍光輕閃,映亮了她的眼眸,一道孤寒的殺氣從鞘中衝出,撲麵而來,劍脊近劍柄處鏤刻著的七顆星辰隱隱散發著寒芒,她怔怔出神,又想起昨夜楊牧成對她囑咐的那些話,心裏頭無端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收劍歸鞘,閉上眼睛靠在車壁上,無聲歎息。

  既有前人風骨點為燈,自當少年燒魄赴以追。

  可是沒有誰生來就勇敢堅毅,敢一人一劍對抗所有的黑暗,至少她不認為自己是那種人。縱然此前也吃過很多苦頭,曆經許多磨難,她表麵看上去好像雲淡風輕,一腔熱血似永遠都不會涼,可實際上她也好害怕,很怕……自己會撐不下去,辜負父親對她的期許,辜負許多人。

  可是父親說得對,她不能退,隻能進,因為她是七星劍主,她便隻能如此。

  薛靖七無奈地笑了下,將七星劍放回劍囊裏係好,扯過旁邊的毯子將自己裹緊,苦苦忍受著從骨頭縫裏透出來的寒意,手指的骨節已冷得隱隱發青,逐漸麻木失去知覺,隻期望這場雪早些停下,盼著早日抵達青山閣。

  就這樣在風雪中一路西去,雪越積越厚,馬車的行進速度也受到影響,為了能在日落前趕到最近的城鎮落腳,易劍臣咬咬牙決定放棄繞路去買午飯,節省時間抄近路走直線,這樣寒冷的雪夜可不能在馬車裏睡覺,必須找到溫暖的客房。

  “阿靖,你餓不餓?咱們晚點吃飯,中間就不停了,好麽?”他又擔心薛靖七會肚子餓,略有遲疑,想跟她商量,於是回頭朗聲問道。

  “不怎麽餓,晚上再吃。”車裏的人輕聲回答。

  易劍臣聽著她說話的聲音卻覺得不對,微微轉身單手掀開車簾一角,看見薛靖七瑟縮著倒在角落,雙眸緊閉,咬著沒有血色的唇,兀自顫抖著。

  “阿靖!”他急忙勒了馬,將馬車停在寂靜無人的山路,拍落滿身的雪,探身進了車裏隔著毛毯抱緊她,緊張地問道,“怎麽回事,劍氣又開始反噬了麽?”

  “沒有,我沒事……就是覺得冷而已,睡一會兒就好了。你不用管我,繼續趕路吧,辛苦你……”薛靖七睜開眼看他,幹裂流血的唇角輕輕扯出一個笑容,搖搖頭說道。

  “怎麽這麽嚴重……”易劍臣有些無措,在自己的行李裏翻找出一隻牛皮酒囊來,是走之前林成羽送給他的,雪天趕路勢必會冷得不行,喝點薄酒能暖暖身子,“阿靖,你那處劍傷恢複得如何了?雖然飲酒不利於傷勢恢複,但你此刻的情況,喝點薄酒說不定能暖和一點……要不要試試。”

  薛靖七點點頭,伸手去接酒囊,卻因為手指凍僵麻木,險些沒拿住,易劍臣在旁看見她白裏透青的手指,心裏一陣陣疼。飲了幾口薄酒,一股辛辣的暖意流入喉中,薛靖七嗆了一下,抬眼看到易劍臣眉間皺出好幾道褶,忍俊不禁,伸手捋平他的眉頭,“好多了,真的。繼續趕路吧,不要耽誤了。”

  “好用就多喝點……”易劍臣歎了口氣,轉身出去,又回頭叮囑道,“但也別喝太多,畢竟你舊傷還沒好,而且你酒量也不怎麽好,喝醉了就麻煩了。”

  “駕你的車吧。”薛靖七不耐煩地揮揮手,笑道。

  易劍臣放下厚重的車簾,繼續趕路。

  總算是趕在日落前到了一處還算得上繁華的小城,找到一處客店,易劍臣讓夥計幫忙喂馬,將馬車趕到後院去,自己背上劍囊和兩個人的行李,帶著薛靖七走進客店,要兩間房。

  耷著眼皮翻賬本的店老板抬眼望了下樓上的客房,點點頭,喚了夥計來,讓他準備帶路,補充了句,“二樓拐角有一間,四樓西邊有一間,兩位客官自己挑吧,這是最後兩間房了。”

  “沒有相鄰兩間房了嗎?”易劍臣不死心地追問道。如今不在書劍門或是墨門劍契,沒有那麽安全,客店這種地方又人多眼雜,難說是否會有突如其來的危險,薛靖七身體狀況這麽不好,拔劍自保都成問題,他哪裏放心讓她單獨一間房,還相隔這麽遠。看老板愛答不理的神色,不願重複第二遍,他歎了口氣,改口道,“那我們要一間房就好,四樓那間吧,安靜些,勞煩小二哥帶路。”

  夥計應聲上樓帶路,薛靖七吃了一驚,扯了扯易劍臣的衣袖,覺得不妥,後者給她使眼色,一意孤行地牽住她的手,將她拉走。

  “現在的年輕人啊,嘖……”店老板撥了幾下算盤珠,略一挑眉,那兩人看起來年紀都不大,言行舉止也不像是成婚的人,竟然有兩間房不住,改要一間房,當真是年少情濃啊,不過都是江湖人,應當也不拘小節慣了,正常,正常。

  易劍臣將行李和劍囊都放在桌上,轉身去關門拴好,薛靖七戳在旁邊不知所措,這間房並不大,隻有一張並不怎麽寬敞的床,這……他們兩人怎麽睡?

  “你站在那兒發什麽呆呢?先坐會兒,休息下,我去樓下整些飯菜來,你有什麽想吃的嗎?”易劍臣轉眼看見床上隻有一床棉被,皺了下眉,“還要跟夥計再要一床被褥,方才忘了說。”

  “你睡哪裏?”薛靖七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心裏忽然生了愧疚。

  “打地鋪,陪著你。你自己睡一間房,我不放心。”易劍臣理所應當地笑道。

  “這麽冷的天,我哪兒好意思自己睡床,讓你睡地上……”薛靖七搖頭。

  易劍臣感受到她的關心,心裏一喜,忍著笑意問道,“那我若不睡地上,我也會不好意思的,你……不介意?”

  薛靖七聞言愣住,竟無語凝噎,易劍臣這個大尾巴狼,總是讓她束手無策。

  “我逗你呢,我睡地上。”易劍臣笑著敲了下她的腦門,開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