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七章 日昃當鼓缶而歌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5      字數:2527
  涼風急雨,長夜蕭蕭,天邊隱隱泛起魚肚白,將墨汁浸染的紙張掀開一縫,金烏卻藏在山下,等雨停。昏暗的屋內,桌上燭火顫巍巍地跳躍了一下,而後無聲無息地熄滅,蠟炬成灰,白煙飄渺升起,楚子鈺坐在床邊雙手抱頭,枯坐一夜,未曾合眼。

  他好害怕。楚立那漫不經心的一眼看得他肝膽震顫,整整一夜反反複複在腦海裏重演,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恐懼與迷茫將他吞沒,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昨夜他們傷痕累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與夏侯寒石和白小生會合,他們兩人的身邊竟然還跟著一個瘋子,一個穿著天羅堂製式衣服的帶刀弟子!他起初沒有把那幸存的瘋子放在心上,但那瘋子在看見他的那一瞬間,驚恐地吱哇亂叫,看那驚悚的模樣就像活見了鬼,下一瞬就要倒地痙攣口吐白沫似的。他心裏疑惑了一瞬,忽然有個不好的預感,這瘋子怕不是親眼目睹了他用那功法殺張琮的小卒之一,倉皇之下躲在了街邊舊鋪子裏,成了大難不死的漏網之魚。

  他握刀的手心立刻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他故作自然地挪開腳步,離那激動的瘋子遠一點。心裏暗道還好那人瘋了,也說不出什麽像樣的人話將他供出來,他隻要冷靜自持,不自亂陣腳,一切都能瞞天過海。

  然而就在那時,楚立卻順著瘋子的視線,轉頭看了過來,極淡的目光撞上他有些心虛躲閃的眸子,那一眼,在他心上狠狠地砸出一個坑來,他腦子當時就嗡的一下,一片空白。楚立意味深長地收回目光,沉默地走到瘋子跟前,手起劍落,在所有人的驚詫下,殺死了失控的瘋子,而後雲淡風輕地轉身走了,沒有再多看他一眼。

  也算是上天庇佑,眾人前腳方趕到十方客棧,大雨後腳就跟著來了。療傷的療傷,歇息的歇息,後麵又出了陸夕顏那檔子事,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也就沒有人管他。楚立也自始至終都沒有找他說什麽,這讓他更加迷惘,不敢判斷父親究竟是否已經開始懷疑他修煉了什麽不該碰的功夫,走上見不了光的邪路。

  如果父親來找他問話,他該怎麽辦,是誠實招認乞求原諒,還是死鴨子嘴硬拒不承認,一條路走到黑。他胡思亂想了一夜,好像不論選擇哪一種,楚立都會勃然大怒,打死他這個不爭氣的小畜生,清理門戶。

  他要偷偷回去找外公商量對策嗎?也不行。外公和父親有如此不為人知的仇怨,指不定外公會讓他奮起反抗,公然與父親決裂……他現在的本事如何抗衡得了武功蓋世的父親,還是死路一條。

  要不逃了?靖七不是要離開罡氣盟浪跡天涯去嗎,他能不能死皮賴臉地跟著一起……楚子鈺倏地抬起頭,坐直身子,後知後覺地想起她在地下據點為殺羅老大受了那麽重的傷,也不知醒了沒有,他竟一直都沒去看看她。於是立刻起身,打開門四下張望了下,沒見到楚立,便鬆了口氣,輕手輕腳走向薛靖七的屋子。

  他還未抬手敲門,聽見屋內有人說話,是楚中天。楚子鈺神色暗了暗,略一皺眉,身子輕輕一側,換了個方位,屏息聽屋內的動靜。楚中天說完後,薛靖七也沒有放聲,隻聽到有什麽金屬東西清脆落在木桌上的聲音,一次又一次,楚子鈺眨了眨眼,感到莫名其妙,也不知道他們在裏麵搗鼓什麽,自己也不急進去看望,打算在門外等會兒。

  屋內,一燈如豆。昏黃的光線下,薛靖七披著天青色的外袍,麵色蒼白地雙手抵住桌麵,目光定定地望著三枚銅板懶散的躺姿,靜默許久,輕歎口氣,眼中的神采似乎黯淡了幾分。

  “離卦,九四爻變。爻辭是……”楚中天忽然有些記不起曾經被老爹揪著耳朵背過的《易經》,勉強認出薛靖七所卜之卦後,便噤了聲,抬眼去覷她的神色,心裏更是一沉,總覺得這不是什麽好卦。

  “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薛靖七啞著嗓子輕聲接過話來。

  突如其來的火,前火未滅,後火又起,熊熊燃燒,死路一條,一片死灰。

  “這……”楚中天臉色一白,而後立刻抓起三枚銅板塞進薛靖七的手裏,穩住情緒,一本正經道,“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一定是剛才狀態不好,重新來。”

  薛靖七看著手裏的銅板有些發怔,目光微轉,深吸口氣,雙手合攏,閉目默念所求問之事,睜開雙眸擲出銅板,連擲六次,依然是離卦,隻不過這次變爻落在九三。

  楚中天喉結一緊,又去看薛靖七的反應。隻見後者這一回,似是笑了,但這笑容卻讓他心裏更加沒底,忍不住出聲問:“這次是什麽?”

  薛靖七啞然失笑,直起身子,離開了木桌,歎道:“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耊之嗟,凶。”

  “凶……?!”楚中天兩眼一黑,覺得有些腿軟。

  “還好,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日昃之離,何可久也。這一卦是想告訴我們,日薄西山再美,日頭也總要落下的,天道循環,死生聚散皆有緣法,強求不得。一曲終了,人也該散了。鼓缶而歌是在勸我們,做人要豁達,活在當下,隨興而歌,不然將死之時也隻能空自哀歎,所以為凶。”薛靖七取下披在身上的外袍,安靜地疊好,放在楚中天麵前的桌上,澄澈的眸底藏著萬千波瀾,最終風動無波,極淡地一笑。

  “卜卦不是也講究事不過三麽,還有一次機會,再問一次,你看,這卦象已經在轉好了,小七……”

  “小天,沒必要再卜了。”薛靖七打斷了他的慌亂,認真地看著他。

  楚中天驀地紅了眼圈,沉默地立在桌旁。

  “這把劍,有所損傷,我先欠著,等我想法子將其複原,再還給你。”薛靖七轉身來到床邊,鄭重其事地端起沉甸甸的追風劍,看向楚中天。

  楚中天回過神,扯出一個笑來,“又說什麽傻話,這柄劍本就是你慷慨贈與我的,談何虧欠。劍裂了沒關係,再找鐵匠打一把新的便好,劍再好也是身外之物,比不得人重要,小七你不必費心此事。”

  薛靖七笑著搖搖頭,她做的決定,從來沒人能動搖。

  “你打算……何時去同楚盟主請辭,又想要,去往哪裏?”楚中天笑著聳聳肩,言歸正傳。

  “天亮後就請辭,雨停了就走。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先去雁蕩山。”

  “雁蕩山?”楚中天不解。

  “醒來以後躺在床上,我想了很多。現在我想明白了,我要走的路,第一個要去的,就是雁蕩山。也許在那裏,有我真正想做的事。”薛靖七低頭笑道。

  “行,我跟你一起走。”楚中天點頭。

  忽然他又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看著薛靖七低垂的眼睫,輕聲問道:“告訴他麽?”

  “說與不說,也沒有太大的分別。一個身負重任的人,留不住執意要走的人,就算他有那個留人的心。”薛靖七說罷,自顧自在床上盤膝坐下,閉上眼睛,調息療傷,不再出聲。

  楚中天將桌上疊好的衣袍一抖,穿回了身上,低垂著眼,幽幽歎了口氣,轉身朝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