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揮劍斬水三百次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4      字數:2642
  揚州城郊有大河穿過,水麵平靜,在日光下泛起碎金亮銀般的光,有些刺目,無波的水麵下是洶湧的急流,似一隻盤踞不動的猛虎,喉管裏發出低沉而震人心神的低吼咆哮,持劍立在河岸邊的兩人神色肅穆,一言不發,望著身前腳下蕩起的一圈漣漪,有一隻腿腳細長的飛蟲輕點水麵跳遠了。

  “拔劍。”夏侯寒石擰著眉頭低聲命令道。

  寒光一閃,劍刃摩擦鞘壁的聲音略艱澀,令拔劍的年輕人有些微微不滿,翻轉手腕,長劍斜斜指地,打磨得鋥亮的劍尖懸在河岸濕泥草尖上空,巋然不動。

  丟了斷水劍,夏侯寒石便隨便在城內的兵器鋪裏買了把鐵匠剛打好的鐵劍塞給倒黴兒子,夏侯淵自然是有怨念的,雖然手中這柄價格並不便宜的鐵劍也很鋒銳,寒芒逼人,但比起他用慣了的斷水劍,還是差得多了,劍出鞘的聲音都讓他有些牙酸,渾身都不舒服。

  “起勢!”夏侯寒石喝道。

  夏侯淵皺著眉左腳踏前半步右腳後撤,側過身子緩緩下壓,左手握上劍柄,雙手握劍橫在身前,身體緊繃成開弓之弦。

  下一瞬,他手臂一痛腿膝發酸險些長劍脫手,但也隻能咬緊牙關,不敢忤逆,夏侯寒石手持鞘中劍狠力敲打夏侯淵身上多個地方,抬高他的手臂,壓下他繃緊屈起的腿彎,低聲罵道:“習劍十三年,至今連起勢動作都做不標準,你羞不羞!”

  夏侯淵又氣又委屈,想要出聲辯駁,想起自己屁股上才被揍出來的淤青,又不敢說,隻能將臉皺作一團,死扛著,聽父親的斥責與訓導。

  “心裏很不服氣?”夏侯寒石冷笑。

  夏侯淵咬著唇不放聲。

  “抽刀斷水水更流!”夏侯寒石喝令出招。

  夏侯淵長靴微旋猛地蹬地而起,半空中旋身揮劍,劍尖在空中劃過一個弧,雙腳落地矮身劍斬河水,將胸中幾欲破出的滿腔怨氣渡於手中劍,長劍尖嘯一聲,沒入水中,激起衝天水浪,劈頭蓋臉澆了一身,夏侯淵握著長劍有些脫力,氣喘籲籲,水沿著發梢一串串滴落,狼狽不堪。

  “十三年了,至今學不會這一式。斷水劍在你手中,猶如破銅爛鐵。被奪,是遲早的事。”夏侯寒石冷冷地自嘲一笑,搖搖頭。

  “我沒那天賦。”夏侯淵沉默著提劍走回岸上。

  “你是夏侯寒石的兒子,你不會沒有天賦。就是你娘把你給寵壞了,生怕你累著,疼著。你捫心自問,這十三年來你踏踏實實用在練劍上的時間,有多少!加起來有五年麽?這五年練劍的時間裏,又有多少時間你是認真的,是拚盡全力的?天天就知道和容家那小子出去鬼混,可到頭來呢,人家功夫也沒荒廢,甩你一大截!就你這不知上進的樣子,將來怎麽當得了夏侯家的家主!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是江湖上屈指可數的劍客,已經成為家主!你……讓我說什麽好。”夏侯寒石臉色陰沉,說罷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心裏堵得發慌,恨子不成器。

  “可我和你不一樣!”夏侯淵紅著眼圈,瞪著滿是血絲的雙眼,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忿忿不平地喊道。

  “你說什麽?”夏侯寒石對於兒子突如其來的逆反有些詫異。

  “你想把我培養成另一個你,才會覺得我這個兒子能為你臉上增光,甚至說什麽光宗耀祖,可是……父親,我想要的東西,從來都和你不一樣。我從來都不想在劍術上做到獨步江湖,也沒有什麽野心,去爭權,在武林中樹一個好名聲,在罡氣盟裏有很高的話語權,甚至,去爭什麽正道之主的位置。”夏侯淵大口地呼吸著,鼓起勇氣把這些話當著父親的麵說出來,散掉了積鬱心中多年的怨憤,也用盡了他所剩無多的力氣,他把手中沉重的鐵劍向下插進濕黏的泥土裏,按著劍柄支撐著身體,垂著頭輕聲繼續說著,一字一頓,“我隻想娶到心愛的姑娘,繼承您的衣缽,過著富足快樂的日子,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夏侯寒石氣得渾身都在微微發抖,猛地揚起手來想要給這個不爭氣還口無遮攔的不孝子一個耳刮子,但聽到他後麵的話卻有些愣住,終究還是遲疑著甩下衣袖收了手,陷入長久的沉默。夏侯淵說的也不全錯,誰說子必定肖父。他夏侯寒石和他父親就不一樣。

  父親夏侯德清雖也是武林世家出身,卻胸無大誌,不喜刀劍,遠離江湖恩怨,平生最愛蒔花弄草,遭到武林同道的輕看也不在意,夏侯家的威嚴一度低到塵埃裏。他卻不像父親,甚至看不起父親,自小爭強好勝的他,不甘居於人後,苦練祖宗傳下來的斷水劍法,曆盡十載寒暑,終有所得,將其中一式“抽刀斷水水更流”更是催到極致,比起創下此劍法的先祖還要更上一層樓,在武林中重振夏侯家的聲威,受人敬仰,若非楚立憑借老盟主女婿的身份坐上盟主之位,他未必不會成為正道的領袖,實現胸中大誌。是啊,每個人的追求都是不一樣的,他對夏侯淵如此給予厚望,難道真的錯了麽。

  夏侯寒石的沉默讓夏侯淵有些害怕,他永遠都看不透自己的父親,也不能理解父親。夏侯寒石與其長久沉默,倒不如痛快地打他一頓,讓他心裏能鬆一口氣。他忍不住想要出聲,父親卻發話了。

  “在這個亂世,你的劍不夠快,拳頭不夠硬,你心愛的姑娘,你得不到,也守不住。就連你自己的命,都守不住。命沒了,何來你那一堆看起來很美好的追求呢。”夏侯寒石平靜地注視著不成材的兒子,語氣柔和下來,卻更讓人心神一凜,不容置疑。

  夏侯淵怔怔地看著夏侯寒石,不知所措。

  “易初雲的劍夠快,可是試劍山莊依舊被滅了滿門,隻拚死護住了易家的血脈,活了易劍臣一個人。這背後的原因,你有想過麽。那是因為他還是不夠強!還是有比他更強的人存在!拔劍生死之時,他依舊會輸,輸了一切。為父為何如此嚴厲地要求你?為父不想看見有朝一日夏侯家遭遇滅頂之災,你卻什麽都做不了,像塊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滅門……滅頂之災……他倒從未想過,這種事會落到他頭上。夏侯淵猛地打了個寒噤,手指不經意間握緊了劍柄。

  “我現在再問你一遍,斷水劍法,要不要好好練。”夏侯寒石沉聲道。

  “練,我練!”夏侯淵咬緊後槽牙,拔出插在地上的鐵劍,再次做出起勢的動作,卻聽見同時有一聲劍出鞘的嗡鳴,詫異地轉過頭去。

  “我隻演示一遍,看仔細了。”

  話音未落,一襲紫袍已騰飛至空中,夏侯淵甚至看不清夏侯寒石的起勢動作,後者已飛躍出劍,有一道銀色的弧線完滿地自空中劃落,長劍切入水中,如毛筆在宣紙上不輕不重地畫下一道豎,沒有濺起半點水花,一道無形的劍氣竟將大河真的斬斷了,兩側河水驟然停歇,上遊之水不漲,下遊之水不少。

  夏侯淵不敢置信地抬手揉了揉眼睛,一個彈指的時間,長劍所斬的那條直線,大河對岸轟然一聲震耳巨響,滔滔大河沿著劍氣所指漸次噴薄出數道水箭,達數丈之高,翻起河底無數尾鮮魚,水霧磅礴彌漫。

  這是他一生都無法超越的父親。

  “日落之前,揮劍斬水三百次,練不完,不必回去吃飯。”

  夏侯寒石劍已歸鞘,負手轉身離去。

  夏侯淵沉默地握緊了劍柄,擺出起勢,躍起身來斬落第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