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舉世飛白落一晌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4      字數:2017
  言子清再次見到薛靖七,是次日夜最深的時候,也是雪正大的時候。

  那夜的雪是那年揚州城的第二場雪,毫無預兆,紛紛揚揚,無聲無息。

  衣上雪花尚未拂去,風塵仆仆帶著一身冰雪寒氣,推門進屋一眼看見躺在床上沉沉昏著憔悴不堪的那個人時,她的心下沉了一寸。她沒想到才不過幾天工夫,薛靖七就又出了事,她與她的重逢到來得這麽快,但這種情形下的重逢真不是什麽值得慶幸的好事。

  楚立輕輕關上門,將凜冽的寒氣隔在門外。

  “言姑娘,小天他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

  昨日清晨薛靖七再次倒下後,楚中天無措之下隻好改變計劃,先將她背回了罡氣盟,讓楚立這個罡氣盟裏現下僅剩的熟人代為照看著,自己隨身帶著盛有故友骨灰的瓦甕,快馬加鞭去百草穀找言子清,請她出穀來揚州看看傷勢複發的薛靖七。誰知楚立在罡氣盟的大門口隻等來了牽馬冒雪而行的言子清一人,並未看到楚中天的蹤影。

  言子清解下行囊放在桌上,隨手拂去衣上的雪花,走到床前按住薛靖七的手腕脈門,神色陰晴不定,微微蹙起眉來。聽到楚立的疑問,她抬眼看向他,啞聲輕輕道:“他帶著阿卓姑娘的骨灰先回出雲穀了。”

  今日天還未大亮時,她背著竹簍想要去穀裏采點草藥,卻出乎意料地迎麵撞上風塵仆仆神色憔悴的楚中天。她有些發怔,她從未見過他那般無助的樣子,形容憔悴,身上還殘留著未徹底散去的酒氣,眼圈是紅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他看見她後想要開心地笑笑,那笑容卻極慘淡,比哭還難看。

  那個如風的明朗少年,第一次感覺自己像個沒殼兒的王八,脆弱而無力。

  並且他將自己無法言說的脆弱盡數暴露在她麵前,毫無遮掩,隻因為信任。於是她也壞了自己立下的規矩,平生第一次出穀行醫,簡單收拾了行囊便動身出發,隻留一個小藥童看家。幸好她懂騎馬,路上省下不少時間,在與楚中天分道揚鑣後,沿路打聽很快便趕到了揚州城的罡氣盟。

  楚立愣了下,輕輕點了一下頭,什麽話也沒說。

  沉默了片刻,見正給薛靖七把脈的言子清神色不太好看,於是便開口關切問道:“靖七她怎麽樣?”

  言子清緩緩搖頭,歎了口氣,“情況不太好。”

  楚立道:“是因那七步散餘毒未清麽。”

  “這倒不是,七步散之毒我先前已用火針療法將其拔除幹淨。”

  “那她現在是……?”

  “是阿卓姑娘的死……”提到阿卓,言子清有些不忍再說下去,沉默半晌,歎道,“靖七的身體狀況一直都不好,五髒六腑都很脆弱,不說習武之人,比正常人的身體都差上很多。說句不好聽的,她這種情況要想安然活到老,就不可以再練武,不可以再受任何重傷劇毒,也不可以過多思慮,更不可以受任何刺激……估計隻能歸隱世外,天天曬太陽看風景,才能讓她多活個幾十年。”

  “可惜她辦不到。我雖然認識她時間不長,但卻有種莫名的直覺,她啊,在找死的本事上,誰都比不過。”言子清把完脈,欲收回手,不料昏昏沉沉的薛靖七卻反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冰涼沒什麽溫度的手指很用力,她一時竟掙脫不開,不由得啞然失笑,隻好幽幽歎道,“也許我要奉陪到底了。”

  “楚某說句老掉牙的話,也許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楚立聽完言子清的感慨,苦笑著搖搖頭。

  “前輩也身不由己麽?”言子清明亮的眼眸看向那個江湖中站在最高處的人。

  “是啊。”楚立沒料到言子清會有此一問,先是愣了下,而後平易近人地淡淡一笑,斂去了平日的威勢與霸氣,此刻的他仿佛就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江湖人而已。

  “靖七就交給言姑娘了。楚某就不打擾了,如有什麽需要楚某幫忙的,言姑娘盡管開口。”

  言子清禮貌地一點頭。

  楚立點點頭,開門出去,關牢了房門。

  言子清將目光移回了薛靖七抓著她手腕不放的手上,過了一會兒,她還是決定想辦法掰開她的手指將自己的右手拿回來。她倒不介意讓薛靖七一直抓著她的手,但她離開百草穀快馬加鞭趕過來找她,是給她治傷的,耽擱不得,可不是坐在地上陪著她一起昏睡的。

  她終於用力掰開了薛靖七冰涼的手指,將自己隱隱作痛的右手給抽了出去,準備起身去拿行囊裏的藥瓶。卻不料抽出手的那一刻,薛靖七竟倏地落下淚來,淚水打濕枕頭,洇染一片,手指漸漸收攏,無力落在床沿。

  言子清驀地一陣心疼。忽然明白過來,有些後悔將手抽了出去。

  她發了一會兒怔,轉身去行囊裏找了個小巧精致的白玉瓷瓶,倒出一粒褐色藥丸,給薛靖七喂下。而後便在床邊坐下,垂眸注視床上人良久,無聲歎息,輕聲道:“生死無常,這世上,我們無能為力的事情多了去了。情深義重不是壞事,但有時也要灑脫些,看得開些,不要拿自己身體出氣。阿卓姑娘一定不希望,你有什麽事。薛靖七,如果你聽到我說的這些話,覺得有幾分道理,就趕緊振作起來,把身體養好,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不讓她在九泉之下,還為你擔心。”

  外麵的風雪更大了,冷風從門窗的縫隙滲進來,籠在紗罩裏的燭火搖曳著,燈花爆裂,灰燼在火焰中絢爛綻放。

  楚中天在雪中緩步前行,天青色衣袍被獵獵長風吹得翻飛飄揚,他懷揣著瓦甕仰頭看向卷來漫天飛雪的天際,嘴角微微上揚,笑道,“阿卓,你看見了麽,又下雪了。”

  “我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