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寒風透過窗紙，燭焰微微顫動，映得易劍臣的神情也明明滅滅。

  與爹娘吃完撥霞供後，幫忙收拾了碗筷，他就回了當年自己的屋子，在桌旁頹然坐下，鼻尖的酸意又隱隱泛起，他的眼眶也越來越紅，淚水在打著轉兒，卻被他強自忍住，長長籲出一口氣，調整著自己的情緒，想盡辦法讓自己冷靜，不被困在這個試劍山莊的夢裏。

  他默不作聲地伸手在腰上一摸，拔出腰間別著的匕首，寒光映亮了一瞬黑暗微光中的雙眼，那已經被淚水模糊了的雙眼。咬緊了後槽牙，匕首用力向自己的心口刺去，刀尖卻驟然刹住，頂在自己的心口處不住輕顫，易劍臣再次哽咽起來。

  他不舍得，他真的好不舍得。

  若這一刀刺了下去，他此生都無再見爹娘之日。雖然他明知這都是幻象都是夢，他隻不過在自欺欺人罷了……可是！

  可是……

  他真的好想做一個懦弱的、逃避的人，哪怕是假的，他也願意栽進去。

  但他不可以。他死在夢中倒沒什麽，但他不能因為自己的私欲，害死夕顏。

  不然爹和娘，不再會，以他為傲。

  易劍臣忽然扯起嘴角笑起來，右手用力一送，匕首刺進心口。

  心像是被刺進去攪碎了般痛，但是刀上無血。

  周身的景象忽然化作萬千碎片疾速流逝，他閉上了雙眼，不去看。

  最後，手中的匕首也憑空消失，他的右手收不住力道，緊握成拳狠狠砸向自己的心口，心痛得快要窒息。

  他用力閉著雙眼，怕一睜開眼睛看到那個已經煙消雲散的世界，他會忍不住。

  身後好像有人走來，悄然在他身後立了片刻，而後竟伸出雙臂在他背後輕輕擁住了他。

  猝不及防的溫暖讓他心裏微微一動，他緩緩睜開雙眼，直視前方，現在的場景是在書劍門他自己的房間裏，他應當是來到了夕顏的夢裏。

  她俯下身子雙臂輕輕環住他的肩膀，她的頭隱隱約約碰到他的，她的下巴輕輕抵在他的右肩上，她一句話也沒有說，溫熱的氣息輕輕撲在他的頸側，讓他心神一動。

  “劍臣，別怕，有我在。”她輕聲開了口，聲音很輕，卻很堅定。

  易劍臣心神俱震，緊握成拳捶在心口的右手不住顫抖，淚水滑落臉龐，狠狠砸落桌上，濺起一滴水花。

  這個聲音是……

  是她。

  他一動也不敢動，也沒有勇氣回頭看，他怕他一動，身後的人就沒了。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就那樣默默地，依靠在一起。

  時間在這一刻停下。

  易劍臣隻是一動不動無聲地流淚，想要將這種感覺，永遠記住，永遠記住。

  許久，他輕輕地抬起手，放在了她的手上。

  他轉回頭去。

  迎上那雙清澈又溫暖的眸子，她的眼睛也有些泛紅，似乎也在難過。

  她鬆開了手，直起身子，神情微窘，又有些害羞和不知所措。他站起身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緩緩伸出手，輕輕觸碰到她的臉龐，她有些不解，也有些想要閃躲，卻見他忽然眼笑眉舒，笑容燦爛，淚水簌簌落下，不由得怔住。

  他上前一步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很用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她有些怔愣，慢慢的，也抬起胳膊輕輕抱住他。

  “是不是又想起了試劍山莊，想念你的爹娘了。”

  易劍臣閉上雙眼，苦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們那麽愛你，即便不在你身旁，也會一直守護你。所以不要流淚，他們看到了，會心疼的。”楊書言輕聲道。

  易劍臣鬆開了手，認真地注視著她，笑著點頭。

  “認識你這麽久，還頭回見到你哭成這樣，你都不知道，我要被你嚇死了……”楊書言笑笑，想要緩和氣氛，轉移話題，卻被易劍臣出言打斷。

  “你可不可以不要走。”易劍臣的聲音有些哽咽。

  “走……？我往哪裏走……”楊書言再次愣住。

  “……”易劍臣想要說什麽，卻又死死忍住，天人交戰一番，歎了口氣，苦笑道，“棄我而去，留我一人，江湖漂泊，四海無依。”

  楊書言忽然笑了。

  “大傻瓜，我不會的。”

  “隻要……你不嫌棄，我就會一直一直一直陪著你，陪著你一起江湖漂泊。”

  楊書言忽然又有些窘迫，覺得方才這句話有些肉麻，於是幹咳幾聲，話鋒急轉，“不過你沒什麽能嫌棄我的，我的功夫不比你差，懂的東西也不比你少多少，至於下廚之類的……我學起來也很快的！所以我在你身邊待著，絕對不會成為一個大包袱，而是你的另一把劍，說不定有時候我還能保護你呢。”

  易劍臣忍俊不禁，破涕為笑，忽然伸手用力揉了揉她的腦袋。

  楊書言瞪大了雙眼，納罕道，“我又不是白小生那家夥，你幹嘛摸我腦袋！”

  “摸頭長不高，你長得這麽高，怕什麽。”易劍臣笑道。

  “……”楊書言紅了臉，沉默了一瞬，忽然眯起眼睛盯住易劍臣，後者微微挑起眉來，雙臂環於胸前。

  她忽然踮起腳來飛快地揉了一下他的腦袋，而後嗖得跑出了屋子，怕被報複。

  易劍臣怔了下，而後立刻追了出去。

  “給我站住！讓我再揉一下，才算扯平！”

  “你這個人怎麽這麽不講理！剛剛已經扯平了，你怎麽還要報複！”

  “你怎麽這麽不吃虧啊！我揉了下你的，你非要摸回來！”

  “現在不吃虧的明明是你吧！不，我是不吃虧，你是得寸進尺！”

  “我就得寸進尺，你能把我怎麽樣，略略略！”

  “過分！打不過你，我……跑還不行麽！”

  年少的兩人在後山盡情追逐打鬧，驚起一山已眠的飛雀。

  此刻的易劍臣，前所未有的輕鬆自在，少年意氣，灑脫飛揚。

  若沒有經曆那些殘酷的往事，沒有將最真實的自己壓抑藏了起來，沒有被仇恨與責任壓迫得喘不過氣來，他會是江湖中最明亮的少年。

  亦如，易初雲與林深雪期許的那樣。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